能永远搞下去。运动就是这样,搞起来轰轰烈烈飞狗,但用不了多久,该平静的还是要平静,该恢复秩序的还是要恢复秩序,该甄别的还是要甄别。他料定江古碑最终要倒霉,就算梁必达张普景真的永世不得翻,江古碑的最后下
场也必然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所以他要保护张普景。这里面还不仅仅是个情问题后路问题。张普景看起来是疯疯癫癫的了,可是在那些疯疯癫癫的话语里,还是能够捕捉到一些事实真相的蛛丝迹,或许,有些情况还是能够派上用场的,三十年河东河西,这个世,谁能预料还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呢?
窦玉泉对于张普景“疯了”一说始终心存疑窦:问题恐怕没那么简单,因此他才耐心地同他漫无边际地胡扯。譬如他把“王兰田的小集团”成员里加上了山野大佐、刘汉英、李文彬和江古碑,甚至还有张普景本人,就是要看看张普景会不会反驳。可是张普景却表现得麻木不仁,并且还说,李文彬是个好同志,李文彬是凹凸山最有斗争神和最能持原则的同志。这测试的结果让窦玉泉颇费猜详。说他没疯吧,他独自一人也是叽叽咕
咕,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语无次杂无章,令人啼笑皆非。你说他疯了吧,有时候他说话又让你心惊。譬如他背诵主席语录,或者唱歌,尤其是下达命令或者开会报告的状态,能一气讲上十几分钟,思路清晰逻辑严密,看不太大的破绽。
窦玉泉想来想去,答案无非两个,一个是张普景真疯了,一个是这个人把自己的灵魂隐藏得更了。那么,无论是哪一答案成立,窦玉泉都觉得应该心照顾张普景。
张普景又在大喊大叫了:“现在,我述命令,第一,要煮熟了吃,必须放盐。第二,帽必须在上,鞋只许穿在脚上。第三,击前必须装弹,击完毕必须枪。第四,早晨起床必须洗脸刷牙,不许用报纸。第五,说王兰田和窦玉泉贪生怕死临阵脱逃,必须证据确凿。第六,组织生活必须持,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此通知下发全军团以上单位,军直军后,七六五医院,教导大队,亮河农场…”
第二十三章
四
有一天,窦玉泉给张普景送来一摞报纸,版条都是大红黑,某某省又揪一批叛徒特务走资派,某某某地区“文化大革命”形势大好,某某某发表严正声明…均如此类。张普景对那些报纸无动于衷,独自坐在太底下,一如既往中念念有词——
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行到底。革命就是斗争,你死我活的斗争。假典型决镇压。找到梁大牙卖国的证据枪毙他。狗日的小日本就是要赔款。世界上有四分之三的人民火。梁大牙投机革命。梁大牙是汉。梁大牙才是真正的革命者。梁大牙是好人中的坏人坏人中的好人。杨辉是敌人中的同志同志中的敌人。
然后又唱——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打败了日本狗盗,我成了反革命。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党的恩情抚育了我,死了没人问——这就不像真疯了,好像是在很清醒地闹着真实的情绪。
窦玉泉双手呈上一张报纸说:“报告张政委,上级来了命令,我立即发,奔赴江南抗日前线。”
张普景瞥了报纸一,笑了:“哈哈,窦玉泉你这个托洛茨基分,你别制造假情况。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了,抗战早就胜利了。”
窦玉泉大骇——天啦,这老兄没疯?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就让窦玉泉再度困惑了。
“什么xx革命委员会,这是哪家的小集团?张普景呢,杨辉呢,梁大牙呢,窦玉泉呢?主席台上这些王八都是从哪里冒来的?查查他们的历史。一个,两个,三个…十个,二十个,五十个,七十六个,李文彬呢?李文彬是个好同志,哦,李文彬被俘了。都说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找不到证据,一把辛酸泪。李文彬这个人没有斗争经验。舍得一剐,敢把皇帝拉下。梁大牙这个人有斗争经验。梁大牙成熟了。成则为王,败则为
寇。革命是反右,革命是反左,革命是吃饱肚,革命是钓鱼,革命是土改。革命是暴力行动。革命是造反,造反有理。有理个。踢开党委闹革命好,就是好来就是好。梁大牙狗日的党委书记指挥不灵了。革命就是要把这些鬼蛇神拉下来,想把谁拉下就把谁拉下。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需要于一切。今天是错误的,明天是正确的。林黛玉不是资产阶级,是革命的敌人。贾宝玉是叛徒,一打就招。贾政是镇压革命的刽
手。窦玉泉也是。梁大牙是歪打正着的革命者,革命需要歪打正着。正打正着的是神枪手。李文彬不被俘,就要坐主席台。第二排。前排没有他的位置。革命是委员会。把这七十六个人统统拉下去,查查他们的历史,坐老虎凳,用火烧,看他坦白不坦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前排是张普景和杨辉,梁大牙没资格,窦玉泉没资格,王兰田没资格。今天是错的。明天是对的。你的是错的。他的是对的。要从战争中学习战争。窦玉泉这个人是个臭棋篓。不坦白的可以坐主席台前排。向前向前,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革命不能忘记妇女,妇女是半边天。饿,我饿,饥饿的饿。饿,小米小米南瓜小米,我的好兄弟,我对不起你啊,我不知你的粮袋是纸屑啊,我坦白,我有罪,我是叛徒,我是反革命,我是鬼蛇神,打倒张普景,打倒反
动派,打倒日本帝国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