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所谓“怨憎会”与“别离”其实也可以指人际以外的环境和状况吧?那曾与你亲密相依的密实黑发,终有一日要弃你而去,反是你所怨憎的白发或童秃来与你垂老的颅相聚啊!你所的颊边的蔷薇,中的黑晶,终将化,我们被迫穿上那件可怨可憎的松挂得不成款式的制服——我指的是那坍垮下来的肤。并且用一双蒙胧的老去看这变形的世界。告别那灵巧的慧的曾经完成许多创造的手,去接受颤拌的不听命的十指,整个垂老的过程岂不就是告别那一个自己曾惊喜赏的自己吗?岂不就是不明不白迫你接受一个明镜中陌生的怨憎的与我格格不的印象吗?
人生的大悲在斤斤于离别之苦,而离别之苦因于知识,弃圣绝智却又偏是众生不到的,没有告别彩笔以前的江淹曾写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等彩笔绮思一旦被索还,是不是就不必销魂了呢?我是宁可中有此大悲凉的,一旦连悲激也平伏消失,岂不更是另一番尤为彻骨的悲酸?
死是另一告别,不仅仅是告别这世上恋栈过的目光,相依过的肩膀,抚过的婴颊——死所要告别的还要更多更多,自此以后,我那不足的对人生的知全都不算数了,后世之人谁会来你第一次牙牙学语说一个完整句所引起的惊动和兴奋,谁又会在意你第一次约会前夕的窃喜,至于某个老人垂死之前跟一条狗的情,谁又耐烦去记忆呢?每一个人自己个人惊天动地的内在狂涛,在后人看来不过是旋生旋灭的泡沫而已。活着的人要把自己的琐事记住尚且不易,谁又会留意作古之人的悲呢?死就是一番彻底的大告别啊,跟人跟事,跟一之内的最亲最的记忆。宗教世界虽也淡永生和来生,但毕竟一切都告一段落,民间信仰中的来生是要先涉过忘川的,一切从此便告一了断。基督教的天堂又偏是没有泪的地方——可是泪尽苦涩,属于泪的记忆却也是我不忍相舍的啊!生命中尖锐的疼痛,最无言的苍凉,最疯狂的郁怒,我是一样也舍不得忘记的啊!此外曾经有过的勇往无悔的情,披沙拣金的知识,以及电光石火的顿悟,当然更是栈栈不忍遽舍的!一只鹭鸶不会预知自己必死的命运,不会有晚景的自伤,更不会为自己悟的捉鱼本领要与自一同消失而怅怅,人类才是那唯一能知“怨憎会”和“别离”之苦的生啊,只因我们才有憎分明的知觉,才有此心历历的判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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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尤其悲伤的是告别的血中的傲啸,脑中的捷,以及心底的应,反跟自己所怨憎的沉浊、麻木和迟钝相聚了。这不甘心的分别与无奈的相聚恐怕不下于怨偶的纠结以及情人的远隔吧,世间之真大悲便该是这一类吧?
”、“别离”其实,尤其悲哀的应该是后者吧?若使所之人能相依,则一切可憎可怨者也就可以原谅。就众生中的我而言,如果常能与所之人饮一杯茶,共一盏灯,就知小女孩在钢琴旁,大儿在电脑前,并且在电话的那一端有父母的晨昏,在圣诞卡的另一有弟弟妹妹的他乡岁月,在这个城或那个城里,在山颠,在涯,在平凡的公寓里住着我亲的朋友们,只要他们不弃我而去,我会无限度地忍耐不堪忍耐的,我会原谅一切可憎可怨的人,我会有无限宽广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