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表现说,岂是那些名士派的文章里找得的?--至多情趣有一些相似罢了。我宁可说,他所受的外国的影响比中国的多。而其余的作家,外国的影响有时还要多些,像鲁迅先生,徐志先生。历史的背景只指给我们一个趋势,详细节目,原要由各人自定;所以说了外国的影响,历史的背景并不因此抹杀的。但你要问,散文既有那样历史的优势,为什么新文学的初期,倒是诗,短篇小说和戏剧盛行呢?我想那也许是一反动。这反动原是好的,但历史的力量究竟太大了,你看,它们支持了几年,终于懈弛下来,让散文恢复了原有的位置。这现象却又是不健全的;要明白此层,就要说到本质的原因了。分别文学的制,而论其价值的下,例如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所的,那是一件批评的大业,包着议论和冲突;浅学的我,不敢赞一辞。我只觉得制的分别有时虽然很难确定,但从一般见地说,各实在有着个别的特;这特有着不同的价值。抒情的散文和纯文学的诗,小说,戏剧相比,便可见这分别。我们可以说,前者是自由些,后者是谨严些:诗的字句、音节,小说的描写、结构,戏剧的剪裁与对话,都有规律(广义的,不限于古典派的),必须心结撰,方能有成。散文就不同了,选材与表现,比较可随便些;所谓闲话,在一意义里,便是它的很好的诠释。它不能算作纯艺术品,与诗,小说,戏剧,有下之别。但对于懒惰与速的人,它确是一较为相宜的制。这便是它的发达的另一原因了。我以为真正的文学发展,还当从纯文学下手,单有散文学是不够的;所以说,现在的现象是不健全的。--希望这只是暂时的过渡期,不久纯文学便会重新发展起来,至少和散文学一样!但就散文论散文,这三四年的发展,确是绚烂极了:有的样式,的派,表现着,批评着,解释着人生的各面,迁曼衍,日新月异:有中国名士风,有外国绅士风,有隐士,有叛徒,在思想上是如此。或描写,或讽刺,或委曲,或缜密,或劲健,或绮丽,或洗炼,或动,或蓄,在表现上是如此。我是大时代中一名小卒,是个平凡不过的人。才力的单薄是不用说的,所以一向写不什么好东西。我写过诗,写过小说,写过散文。二十五岁以前,喜写诗;近几年诗情枯竭,搁笔已久。前年一个朋友看了我偶然写下的《战争》,说我不能抒情诗,只能史诗;这其实就是说我不能诗。我自己也有些觉得如此,便越发懒怠起来。短篇小说是写过两篇。现在翻来看,《笑的历史》只是庸俗主义的东西,材料的拥挤,像一个大肚的掌柜;《别》的用字造句,那样扭扭的,像半不遂的病人,读着真怪不好受的。我觉得小说非常地难写;不用说长篇,就是短篇,那经济的,严密的结构,我一辈也学不来!我不知怎样置我的材料,使它们各得其所。至于戏剧,我更是始终不敢染指。我所写的大抵还是散文多。既不能运用纯文学的那些规律,而又不免有话要说,便只好随便一说着;凭你说懒惰也罢,速也罢,我是自然而然采用了这制。这本小书里,便是四年来所写的散文。其中有两篇,也许有些像小说;但你最好只当作散文看,那是彼此有益的。至于分作两辑,是因为两辑的文字,风格有些不同;怎样不同,我想看了便会知。关于这两类文章,我的朋友们有相反的意见。郢看过《旅行杂记》,来信说,他不大喜我这文章,因为是在模仿着什么人;而模仿是要不得的。这其实有些冤枉,我实在没有一意思要模仿什么人。他后来看了《飘零》,又来信说,这与《背影》是我的另一面,他是喜的。但火就不如此。他看完《踪迹》,说只喜《航船中的文明》一篇;那正是《旅行杂记》一类的东西。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对照。我自己是没有什么定见的,只当时觉着要怎样写,便怎样写了。我意在表现自己,尽了自己的力便行;仁智之见,是在读者。朱自清1928年7月31日,北平清华园。(原载1928年11月25日《文学周报》第34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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