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收音机，我很想去听听大陆报馆的音乐。这比留声机又好了！不但声音更是亲切，且样日日翻新；二者相差，何可以里计呢！除此以外，朋友们的箫声与笛韵，也是很可过瘾的；但这看似易得而实难，因为好手甚少。我从前有一位朋友，箫极悲酸幽抑之致，我最不能忘怀！现在他从外国回来，我们久不见面，也未写信，不知他还能来一儿否？内地虽没有惠罗公司，却总有古董店，尽可以对付一气。我们看看古瓷的细秀，古泉币的陆离斑驳，古玉的丰腴有泽，古印的肃肃有仪，襟也可豁然开朗。况内地更有好，为五方杂，众目瞻的上海等所不及的；如木的趣味，盆栽的趣味便是。上海的匆忙使一般人想不到白鸽笼外还有天地；是怎样丽，树是怎样青青，他们似乎早已忘怀了！这是我的朋友郢君所常常不平的。暮三月，江南草长，杂生树，群莺飞。--这在上海人怕只是一场梦吧！像我所在的乡间：芊芊的碧草踏在脚上的，正像吃樱糖；是只开着，来了又去，来了又去--杨贵妃一般的木笔，红着脸的桃，白着脸的绣球…好一个香遍满，遍满的儿的都①呀！上海是不容易有的！我所以虽向慕上海式的繁华，但也不舍我所在的白湖的幽静。我白湖的木，我Ｓ家的盆栽--这其间有诗有画，我且说给你。一盆是小小的竹，栽在方的小白石盆里；细细的疏疏的隔着，疏疏的叶淡淡地撇着，更缀上两三块小石；颇有静远之意。上灯时，影写在上，尤其清隽可亲。另一盆是棕竹，瘦削的亭亭地立着；下是绿绿的，上颇劲健地坼着几片长长的叶，叶有细极细极的棕丝网着。这像一个丰神俊朗而蓄着微须的少年。这淡白的趣味，也自是天地间不可少的。①俞平伯诗。天地间还有一不可少的趣味，也是简便易得到的，这是谈天。--普通话叫闲谈；但我以谈天二字，更能说那闲旷的味儿！傅孟真先生在《心气薄弱之中国人》一评里，引顾宁人的话，说南方之学者，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北方之学者，饱终日，无所用心。他说到了现在已经二百多年了，这评语仍然是活泼泼的①谈天大概也只能算不及义的言；纵有及义的时候，也只是偶然碰到，并非立意如此。若立意要及义，那便不是谈天而是讲茶了。讲茶也有讲茶的意思，但非我所要说。终日言不及义，诚哉是无益之事；而且岂不疲倦？敝焦，也未免穷斯滥矣！不过偶尔茶余酒后，月白风清，约两个密友，着烟卷儿，尝着时新果，促膝谈心，随兴趣之所至。时而上天，时而地，时而论书，时而评画，时而纵谈时局，品鉴人，时而剖析玄理，密诉衷曲…等到兴尽意阑，便各自回去睡觉；明早一觉醒来，再各奔前程，修持胜业，想也不致耽误的。或当公私集，心俱倦之后，约几个相知到公园里散散步，不愿散步时，便到绿荫下长椅上坐着；这时作无定向的谈话，也是极有意味的。至于辟克匿克来江边，那更非谈天不可！我想这谈天，无论如何，总不能算是大过吧。人家说清谈亡了晋朝，我觉得这未免是栽赃的办法。请问晋人的清谈，谁为为之？孰令致之？--这且不说，我单觉得清谈也正是一生活之艺术，只要有节制。有的如针尖的微，有的如剪刀的一断；恰像皱一池，你的心便会这般这般了。①见《新》１卷２号。谈天本不想求其有用，但有时也有大用；英哲洛克（Ｌｏｃｋｅ）的名著《人间悟论》中述他著书之由--说有一日，与朋友们谈天，端绪愈引而愈远，不知所从来，也不知所届；他忽然惊异：人知的界限在何呢？这便是他的大作最初的启示了。--这是我的一位先生亲告诉我的。我说海说天，上下古今谈了一番，自然仍不曾我佛世尊--自己--的掌心，现在我还是卷旗息鼓，回到自己的灵魂①吧。自己有今日的自己，有昨日的自己，有北京时的自己，有南京时的自己，有在父母怀抱中的自己…乃至一分钟有一个自己，一秒钟有一个自己。每一个自己无论大的，小的，都各提挈着一个世界，正如旅客带着一只手提箱一样。各个世界，各个自己之不相同，正如旅客手提箱里所装的东西之不同一样。各个自己与它所提挈的世界是一个大大的联环，决不能拆开的。譬如去年十月，我正仆仆于船火车之中。我现在回想那时的我，第一不能忘记的，是江浙战争；第二便是国庆。因战争而写来的父亲的岳父的信，一页页在前翻过；因战争而搬家的人，一阵阵在面前走过；看学校一日日挨下去，直到关门为止。念忽然转弯：林纾死了，法朗士死了；国际联盟第五届大会也闭幕了！…正如的漪涟一样，一圈一圈地尽开去，可以至于非常之多。只区区一个月的我，所提挈的已这样多，则积了三百几十个月的我，所提挈的当有无穷！要算起帐来，倒是大笔②呢！若有那样细心，再把月化为日，日化为时，时化为分秒，我的世界当更不了不了！这其间有吃的，有睡的，有玩的，有笑的，有哭的，有糊涂的，有聪明的…若能将它们陈列起来，必大有意思；若能影戏片似地将它们摇过去，那更有意思了！人总有念旧之情的。我的一个朋友回到母校作教师的时候，偶然在故纸堆中翻到他十四岁时投考该校的一张相片，便它如儿。我们对于过去的自己，大都像嚼橄榄一样，总有些儿甜的。我们依着时光老人的导引，一步步去温寻已失的自己；这走的便是忆之路。在忆之路上愈走得远，愈是有味；因苦味渐已蒸散而甜味却还留着的缘故。最远的地方是儿时，在那里只有一味极淡极淡的甜；所以许多人都惦记着那里。这忆之路是颇长的，也是世界上一条大路。要成为一个自由的世界民，这条路不可不走走的。①也是法朗士的话。②此是宁波方言，本系记帐术语，多也：引申作甚之意。这里用作双关语。我的把戏变完了--咳！多么贫呢！我总之羡慕齐天大圣；他虽也不佛爷的掌心，但到底能翻十万八千里的斗，又有七十二变化的！１９２５年５月９日。

本章已阅读完毕(请击下一章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