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走!只得着往你家去。那时你家像个冰窖,你们在窖里足足住了三个月。好容易我才将你们领来了,一同上外省去。小家这样组织起来了。你虽不是什么阔小,可也是自小生惯养的,起主妇来,什么都得一两手;你居然下去了,而且兴兴地下去了。菜照例满是你,可是吃的都是我们;你至多夹上两三筷就算了。你的菜得不坏,有一位老在行大大地夸奖过你。你洗衣服也不错,夏天我的绸大褂大概总是你亲自动手。你在家老不乐意闲着;坐前几个“ 月”老是四五天就起床,说是躺着家里事没条没理的。其实你起来也还不是没条理;咱们家那么多孩,哪儿来条理?在浙江住的时候,逃过两回兵难,我都在北平。真亏你领着母亲和一群孩东藏西躲的;末一回还要走多少里路,翻一大岭。这两回差不多只靠你一个人。你不但带了母亲和孩们,还带了我一箱箱的书;你知我是最书的。在短短的十二年里,你的心比人家一辈还多;谦,你那样怎么经得住!你将我的责任一脑儿担负了去,压死了你;我如何对得起你! 你为我的捞什书也费了不少神;第一回让你父亲的男佣人从家乡捎到上海去。他说了几句闲话,你气得在你父亲面前哭了。第二回是带着逃难,别人都说你傻。你有你的想:“没有书怎么教书?况且他又这个玩意儿。”其实你没有晓得,那些书丢了也并不可惜;不过教你怎么晓得,我平常从来没和你谈过这些个!总而言之,你的心是可谢的。这十二年里你为我吃的苦真不少,可是没有过几天好日。我们在一起住,算来也还不到五个年。无论日怎么坏,无论是离是合,你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连一句怨言也没有。--别说怨我,就是怨命也没有过。老实说,我的脾气可不大好,迁怒的事儿有的是。那些时候你往往噎着泪,从不回嘴,也不号啕。不过我也只信得过你一个人,有些话我只和你一个人说,因为世界上只你一个人真关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为我吃苦,更为我分苦;我之有我现在的神,大半是你给我培养着的。这些年来我很少生病。但我最不耐烦生病,生了病就不绝,闹那伺候病的人。你是领教过一回的,那回只一两钟,可是也够麻烦了。你常生病,却总不开,挣扎着起来;一来怕搅我,二来怕没人你那份儿事。我有一个坏脾气,怕听人生病,也是真的。后来你天天发烧,自己还以为南方带来的疟疾,一直瞒着我。明明躺着,听见我的脚步,一骨碌就坐起来。我渐渐有些奇怪,让大夫一瞧,这可糟了,你的一个肺已烂了一个大窟窿了!大夫劝你到西山去静养,你丢不下孩,又舍不得钱;劝你在家里躺着,你也丢不下那份儿家务。越看越不行了,这才送你回去。明知凶多吉少,想不到只一个月工夫你就完了!本来盼望还见得着你,这一来可拉倒了。你也何尝想到这个?父亲告诉我,你回家独住着一所小住宅,还嫌没有客厅,怕我回去不便哪。 前年夏天回家,上你坟上去了。你睡在祖父母的下首,想来还不孤单的。只是当年祖父母的坟太小了,你正睡在圹底下。这叫“抗圹”在生人看来是不安心的;等着想办法哪。那时圹上圹下密密地长着青草,朝浸了我的布鞋。你刚埋了半年多,只有圹下多一块土,别的全然看不新坟的样。我和隐今夏回去,本想到你的坟上来;因为她病了没来成。我们想告诉你,五个孩都好,我们一定尽心教养他们,让他们对得起死了的母亲--你!谦,好好儿放心安睡吧,你。 1932年10月11日作。 (原载1933年1月1日《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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