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再加上很或真,自然就比很好,真好重了。可是说不好却脆的是不好,没有这么多影。像旧小说里常见到的说声不好和旧戏里常听到的大事不好了,可为代表。这里的不字还保持着它的独立的价值和否定的全量,不像不错,不坏的不字已经化在成语里,没有多少劲儿。本来呢,既然有胆量在好上来个不字,也就无需乎再躲躲闪闪的;至多你在中间夹上一个字儿,说不很好,不大好,但是听起来还是差不多的。话说回来,既然不一定很好或真好,甚至于压儿就不一定好,为什么不沉默呢?不沉默,却偏要说儿什么,不是无聊的敷衍吗?但是沉默并不是件容易事,你得有那忍耐的功夫才成。沉默可以是无意见,可以是无所谓,也可以是不好,听话的却容易将你的沉默解作不好,至少也会觉着你这个人太冷,连嘴边儿上一敬意和同情都吝惜不给人家。在这情景之下,你要不是生就的或炼就的冷人,你忍得住不说儿什么才怪!要说,也无非很好,真好这一儿。人生于世,遇着不必认真的时候,乐得多儿,少恨儿,似乎说不上无聊;敷衍得别有用心才是的,随说两句无足重轻的好听的话,似乎也还说不上。我屡次说到听话的。听话的人的情的反应,说话的当然是关心的。谁也不乐意看尴尬的脸是不是?廉价的敬意和同情却可以遮住人家尴尬的脸,利他的原来也是利己的;一石打两鸟儿,在平常的情形之下,又何乐而不为呢?世上固然有些事是当面的容易,可也有些事儿是当面的难。就说评论好坏,背后就比当面自由些。这不是说背后就可以放冷箭说人家坏话。一个人自己有份,旁边有听话的,自的人那能这个!这只是说在人家背后,顾忌可以少些,敬意和同情也许有用不着的时候。虽然这时候听话的中间也许还有那个人的亲戚朋友,但是究竟隔了一层;你说声不很好或不大好,大约还不至于见着尴尬的脸的。当了面就不成。当本人的面说他这个那个不好,固然不成,当许多人的面说他这个那个不好,更不成。当许多人的面说他们都不好,那简直是以寡敌众;只有当许多人的面泛指其中一些人这那不好,也许还虎得过去。所以平常的评论,当了面大概总是用很好,真好的多。--背后也说很好,真好,那一定说得重些慢些。可是既然未必很好或者真好,甚至于压儿就未必好,说一个好还不成么?为什么必得加上很或真呢?本来我们回答好不好?或者你看怎么样?等问题,也常常只说个好就行了。但是只在答话里能够这么办,别的句里可不成。一个原因是我国语言的惯例。单独的形容词或形容语用作句的述语,往往是比较级的。如说这朵红,这朵素净,这朵好看,实在是这朵比别的红,这朵比别的素净,这朵比别的好看的意思。说你这个主意好,你这篇文章好,张三这个人好,这东西好,也是比别的好的意思。另一个原因是好这个词的惯例。句里单用一个好字,有时实在是不好。如厉声指着说你好!或者摇笑着说,张三好,现在竟不理我了。他们这帮人好,竟不理这个碴儿了。因为这些,要表示那一敬意和同情的时候,就不得不重话轻说,借用到很好或真好两个语了。1939年10月15-16日作(原载1939年10月25日昆明《中央日报》《平明》副刊第1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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