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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是生活的艺术,礼的本意应该如此。日常生活里所谓客气,也是一礼数或过场。有些人觉得客气太拘形迹,不见真心,不是诚恳的态度。这些人主张率自然。率自然未尝不可,但是得看人去。若是一见生人就如此这般,就有野了。即使熟人,毫无节制的率自然也不成。夫妇算是熟透了的,有时还得相敬如宾,别人可想而知。总之,在不同的局势下,率自然可以表示诚意,客气也可以表示诚意,不过诚意的程度不一样罢了。客气要大方,合份,不然就是诚意太多;诚意太多,诚意就太贱了。看人,请客,送礼,也都是些过场。有人说这些只是虚伪的俗,无聊的玩意儿。但是这些其实也是表示诚意的。总得心里有这个人,才会去看他,请他,送他礼,这就有诚意了。至于看望的次数,时间的长短,请作主客或陪客,送礼的情形,只是诚意多少的分别,不是有无的分别。看人又有回看,请客有回请,送礼有回礼,也只是回答诚意。古语说得好,来而不往非礼也,无论古今,人情总是一样的。有一个人送年礼,转来转去,自己送去的礼,有一件竟又回到自己手里。他觉得虚伪无聊,当作笑谈。笑谈确乎是的,但是诚意还是有的。又一个人路上遇见一个本不大熟的朋友向他说,我要来看你。这个人告诉别人说,他用不着来看我,我也知他不会来看我,你瞧这句话才没意思哪!那个朋友的诚意似乎是太多了。凌叔华女士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外国规矩》,说一位青年留学生陪着一位旧家小上公园,尽招呼她这样那样的。她以为让他上了,哪里知他行的只是外国规矩!这喜剧由于那位旧家小不明白新礼数,新过场,多估量了那位留学生的诚意。可见诚意确是有分量的。人为自己活着,也为别人活着。在不伤害自己份的条件下顾全别人的情,都得算是诚恳,有诚意。这样宽大的看法也许可以使一些人活得更有兴趣些。西方有句话,人生是戏。戏也无妨,只要有心往好里就成。客气等等一定有人觉得是戏,可是只要为了大家好,这戏也值得的。另一方面,诚恳,诚意也未必不是戏。现在人常说,我很诚恳的告诉你,我是很有诚意的,自己标榜自己的诚恳,诚意,大有卖瓜的说瓜甜的神气,诚实的君大概不会如此。不过一般人也已习惯自然,知这只是为了增加诚意的分量,调自己的态度,跟买卖人的吆喝到底不是一回事儿。常人到底是常人,得跟着局势斟酌加减他们的诚意,变化他们的态度;这就不免沾上了些戏味。西方还有句话,诚实是最好的政策,诚实也只是态度;这似乎也是一句戏词儿。(原载1941年1月5日《星期评论》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