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小弟弟!看小弟弟!”女儿挤上前来,手把着炕沿要上炕。
母亲说:“先养着吧,先养着,打听打听看有没有缺孩的。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你们行了这个善,下一胎一定能生个男孩。”
“爸爸!我看看小弟弟!”女儿在我面前蹦着喊叫。
我把婴孩放在炕上,婴孩搐着脸哭。
我向他们说:“捡的,在葵地里…”
我说:“抱回去不是明明送她死嘛!这是条人命,你别着我去犯罪。”
父亲冷笑一声,蹲在地上,掏烟袋,嗒嗒起烟来。
“丫!”母亲说。
母亲,不,全家人,念念不忘的就
妻说:“你从哪里抱来的,还给人家抱回哪里去!”
葵秆牡,灰绿,下半截的叶脱落了,依稀可辨脱叶留下的疤痕,愈往上,叶片茂盛得愈不透光。叶黑绿,不光。碗大的无数盘挑在柔的弯颈上,像无数颗谦恭的颅。我循声钻葵地,金般的粉雨般落下,落在我的发上和手臂上,落我的睛里,落在被雨拍打得平坦如砥的土地上,落在包裹婴孩的红绸上,落在婴孩旁三个宝塔状的蚁巢旁边。熙熙攘攘的黑蚂蚁正在加构筑着它们的堡垒。我猛然到一阵蚀骨的绝望,蚂蚁们的辛苦劳动除了为人类提供一气象的信息外,其实毫无价值。在如注的雨下,大的蚁巢连半分钟也难以支撑。人类在宇宙上的位置,比蚂蚁能优越多少呢?到都是恐怖,到都是陷阱,到都是欺骗、谎言、尔虞我诈,连葵地里都藏匿着红的婴孩。我是有过扔掉她走我的路的想法的,但我无法到。婴孩像焊接在了我的胳膊上。我心里好几次了扔的决定,但胳膊不听我的指挥。
家里的人对我的突然现到惊喜,但对我怀抱的婴孩则到惊讶了。父亲和母亲用他们站立不稳的表示他们的惊讶,妻用她陡然下垂的双臂表示她的惊讶,惟有我的五岁的小女儿对这个婴孩表示极度的兴奋。她叫着:“小弟弟,小弟弟,爸爸捡回来一个小弟弟!”
母亲说:“救得好!救得好!”父亲始终不说话。
妻弯下腰,对准女儿的,凶狠地抓了一把。女儿尖叫一声,飞快地逃到院里,撕着嗓哭。
我回到三棵树下,再一次研究那纸条上的字。字们狰狞地看着我。田野照旧空旷,苟延残的秋蝉在柳树上凄凉地哀鸣,通县城的弯曲的土地上泛着扎的黄光。一条癞的、被逐家门的野猫从玉米林里钻来,望了我一,叫了一声,懒洋洋地钻到芝麻地里去了。我看了看婴孩胀透明的嘴,背起包,提起箱,托着婴孩,往我的家中走。
女儿在院里哭着,好像唱歌一样。
妻匆匆走上前去,解开拦腰捆住红绸的布条,抖开红绸,只看了一,就懊丧地退到一边去。
“不是丫谁家割舍得扔!”父亲把烟袋锅用力往地上磕着,森森地说着。
母亲说:“解开看看是个什么孩。”
我蔫蔫脑地说:“孩她娘,难能见死不救吗?”
家里人除女儿外,都用麻木的目光盯着我,我也麻木地盯着他们。我自我解脱般的苦笑一声,他们也跟着我苦笑,无声,只能看见他们泥偶般的脸上僵的、质般的表情。
妻愤怒地说:“我能生!”
我说她饿了。妻瞪我一。
是个女婴。她蹬着沾满血污的、皱的小嚎哭。她四肢健全,五官端正,哭声洪亮,毫无疑问是个优秀的孩。她的下有一大摊黑的屎,我知这是“胎粪”在红绸上像动一样蠕动着的是个初生的婴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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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崭新的发现,总有对过去认识的否定。纷繁多彩的农村生活像一浩瀚的著,要读完它、读懂它并非易事,由此我也想到了文人的无聊和浅薄。这一次,又有什么稀奇事儿等待着我去发现呢?据柳树上纸条的启示,用某学院文人们的禅说,这一次的节目将“更加激烈,更加残酷”葵,黄的葵地,是葛利里和阿克西妮亚幽会的地方,是一片引人发痴的风温的乐园。我跑到它跟前时,已经气不迭。糙的葵叶片在温存的西风拂下拉拉响着,油铃、蟋蟀、蝈蝈快又凄凉地叫着,后来给我带来无数麻烦的女婴响亮地哭着。她的哭声是葵地音响中的主调,节奏急促、张,如同火烧眉。
我自然知女儿对“小弟弟”的烈兴趣是父母和妻长期训练的结果。我每次回家,女儿就缠着我要小弟弟,而且是要两个。每逢这时,我就觉到父亲、母亲、妻,用他们严肃的、温柔的、期待的目光注视着我,好像对我行严厉的审判。有一次,我惶恐地把一个粉红的塑料男孩从旅行包里摸来。递给吵嚷着要小弟弟的女儿。女儿接过男孩,在孩上拍了一掌,男孩嘭一声响。女儿把男孩扔在地上,哇一声哭了。她哭着说:“我不要,这是个死的…我要个会说话的小弟弟…”我捡起塑料男孩,看着他过分凸的大睛里泛动着的超人的讥讽表情,沉重地叹了一气。父亲和母亲各叹了一气,我抬起来,看着妻黑漆般的脸上,两浑黄的泪成了河。
我从没有看到过成片的葵。我看惯了的是篱笆边、院墙边上稀疏着的葵,它们大、孤独,给人以欺凌者的觉。成片的葵温柔、亲密、互相扶持着,像一个情漾的温的海洋。故乡的葵由零散植发展到成片植,是农村经济生活发生重大变革的生动现。几天之后,我更加尖刻地意识到,被抛弃在丽葵地里的女婴,竟是一个集中着诸多矛盾的扔了不对,不扔也不对的怪。人类化至如今,离开兽的世界只有一张白纸那么薄;人,其实也像一张白纸那样单薄脆弱,稍稍一就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