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他显得风得意,显得兴采烈,与胡昭衡的握手也还情得“够朋友”
相比之下,胡昭衡要拘谨些了,过去见面的那亲劲已经更多地被激和尊重所替代,握手后,在主人指示的位置上坐下来。
变化很大,却都是自然而然。从至尾是陈伯达主谈,胡昭衡和江枫只是偶尔空汇报几句情况。陈伯达从来不曾这样健谈,四小时没停嘴。谈天津情况,小站情况,情况,对军队的态度…
“伯达同志”胡昭衡在汇报天津情况时,因为谈话机会少,又不能多讲,所以匆匆提最关心的问题“过去您对天津工作有许多好的指示和建议,比如技术改造,托拉斯,还有您督促过的‘一步炼钢’试验和治碱研究…”
他的话被陈伯达用手势打断了。
“当前压倒一切的任务是文化大革命。”陈伯达稍一犹豫,眉皱了皱,还是讲“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你呀——”陈伯达拖长了声音,摇摇“虽然当过兵,到底还是夫。”
胡昭衡看一江枫,不再声。
“你们看报了吗?林副主席是主席最亲密的战友。”陈伯达说到关键,还是老习惯,认真“这个最字是重要的;这一最,就没有别人了。”
陈伯达讲这段话的语调神态,不能不使人想起当年他谈到“少奇同志”和“小平同志”时的语调神态,想起他讲的那句话:“一线抓什么,反映着二线想什么。”
在结束四个小时的长谈时,陈伯达用在上的训诫语气对胡昭衡说:“你记住我说的:胜利者会走向自己的反面。”
离开钓鱼台时,胡昭衡是一复杂心情,既谢陈伯达“够朋友”不忘旧情,同时也明白,过去的“秀才人情”是过去了,再也不可能复回。他在日记里蓄地写了一句:“遇到一些情况发了我对个人职务地位的一些不愉快想法…”
两个月后,胡昭衡奉市革筹小组指派,为“天津工学院八二五”问题去京向陈伯达请示时,情况全变了。完全是“接见”的形式。胡昭衡带秘书崔广兴坐好等候,到钟陈伯达才来,看见胡昭衡就像看见陌生的地方一样毫无情,既不寒暄也不问任何情况,坐下来就用官场上公事公办的语气宣布:“我很忙,不能多讲。材料我看过了,下面谈些意见,你们可以记录。”
胡昭衡一声不响地掏笔,同秘书崔广兴一开始记录。他心里不舒服,明白友情已经全不存在,也明白最后消失净的原因。
天津市有人举发姚文元的父亲姚蓬是叛徒,材料送上来,胡昭衡原则送中央。康生见到后发了脾气,下令追查背景,并着胡昭衡的名说:“查查这是个什么人,为什么要这样搞,有什么历史和现实背景?”
康生不认识胡昭衡了,陈伯达还能认识吗?
接着便有天津“造反派”上京告状,找陈伯达,揭发胡昭衡历史上曾经被捕过。陈伯达向“造反派”郑重声明:“我过去和胡昭衡不认识。”
接见时的讲话当天便印成小报,散发于天津。胡昭衡看到后,只喃喃了三个字:“结束了。”
陈伯达当众宣布:“我过去和胡昭衡不认识”之后三天,又不得不接见胡昭衡,那情景确实是尴尬的。当他在上面讲“意见”时,目光有没落,因为他从来不是拿稿讲话“听众”又只有那么几个人,又近在咫尺,不像群众大会上那样拉开距离很自在;目光时而望上去,时而落下地,时而远放窗外,时而收在茶几上。即便如此,还是有目光相遇的时候。这时候他可以迫自己像是什么也没见、目光像扫过一片旷野那样淡漠,可是血却无法控制地涌上脸来,脸上的肌也不自在地这里那里地动一下,于是,各神情便会由于找不到明确位置而成一团,陷窘迫。
胡昭衡同情这位过去的“朋友”所窘境,索埋记录不再向上看。他又多了一明白,明白要断绝过去的一切还必须有个痛苦的过程。
陈伯达讲完意见,上又宣布:“我很忙,今天就到这里吧。”
“谢伯达同志的指示,”胡昭衡明智地起告辞“我上回去向革筹小组汇报。再见。”
胡昭衡落落大方地同陈伯达握一下手,落落大方地主动离开了。
天津市成立“革委会”时,陈伯达一边表态:“胡昭衡的历史问题审清之前就不要参加市‘三结合’了”另一方面又托给胡昭衡递话:“群众组织有意见,要避嫌。”到1970年,对胡昭衡给中央几位首长写的信,陈伯达一方面将自己在信上所指示的内容让解学恭转告胡昭衡,以示尽了最后的一次“秀才人情”另一方面又通过秘书及解学恭转告说:“今后不要再给我写信了。”
信不要写了,面当然更不要见了。这个结束“秀才人情”的痛苦过程到此总算画了句号。
可也不能算完。胡昭衡在“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恢复工作,调卫生任副长,家搬复外大街二十二号楼。在这里,他遇见了过去气派的旧邻,搬二十二号楼的康生夫人曹瑛(即曹轶欧人胡昭衡本能地站住脚,言又止,想招呼又未能抬起手,恰似粘在鄂上了。只片刻的犹豫,这位当年的“曹大”已经低着走过去了。在她居住的那个单元门上,贴有许多当年受难者发愤怒的条。那条上写的话很难听,不讲也罢。
在新居里,胡昭衡从电视上看到陈伯达老态龙钟,被搀扶上被告席,接受人民的审判时,仍然心情复杂地叹了几声长气。他只说了一句话:“可为一切有才有能者鉴。”
1977年12月29日“人民文学”在海运仓总参招待所召开座谈会,许多劫后的幸存者赶来参加,其中就有周扬。他也白了,当时住中组招待所等待分。
12月30日上午,周扬在全组大会上发言。从参加会议的《十月》副主编张守仁的纪录上可以看,他所关心他所要谈的仍然是“两条线”30年代一条线,十七年一条线,到底是红是白还是黑?
周扬的声音混和了痛苦和欣,因而更显沉重。
“很多年没有参加这样的会了。我能够在这里发言,是因为党中央领导全国人民取得了粉碎‘四人帮’的胜利。我是文艺战线上的老兵,几十年来,缺错误很多…我认为批判意见对我是很好的教育,很多人是好意的嘛。至于‘四人帮’搞的那一,对我的诽谤、诬蔑、陷害很重。‘四人帮’起了反面教员作用,为了这个反面教育,全党全国人民付了很大代价。”
他停顿一下,沉重地问:“世界上有什么收获能不付代价呢?”
全场寂静,无数闪烁隽冷思考的睛宛若充满理念的邃的海。
“我们评价历史,既不化,也不能丑化。30年代,我们这帮人还年轻,文化运动一发,站都站不稳,怎么能当成熟的人来要求?我们从世界观上讲,差得很远,但从政治信仰讲,我们是信共产主义。有的同志为了这信念,牺牲了他们的生命…”
周扬的声音开始颤抖,泪盈眶。他突然闭了嘴,竭力想忍住什么,把脸孔仰上天去。可是,他失败了,两条泪像河一样顺两腮落下。他就那么哭着讲下去:
“我是‘左联’书记,‘左联’五烈士:李求实、柔石、殷夫、胡也频和冯铿,他们为什么献生命?夏衍为什么写《包工》,为什么翻译尔基的《母亲》?革命嘛!国民党把我们‘左联’说成是30年代的文艺黑线,‘四人帮’也把我们说成是30年代的文艺黑线…就是这么简单一个事实!”
会后不久,周扬恢复了工作。他曾推荐胡昭衡担任文化长,由于当时胡昭衡还未“解放”这个推荐未能实现。
当年的四个秀才,只剩下胡昭衡与周扬保持了友谊,保持了来往。开始是天津北京之间运动着来往,胡昭衡调北京后,两人来往更多更频繁。当周扬由于“异化”问题受到一些同志的善意的批评时,胡昭衡去看望周扬更勤。他说:“这是学术问题,应该允许争论,要接受‘文化大革命’的教训,不能扣帽。”
一杯清茶,一夜长聊,对于秀才确实是惬意的享乐。何况,人的年纪越大,越喜回忆过去的峥嵘岁月,过去的金戈铁,气吞万里如虎。
“哎,还有奉新你知吧?”
“认识,《大刀行曲》的作者。”
“他也牺牲了。”
“就牺牲在我们内蒙通辽一带。”
“哎,夫,你在内蒙工作时间久,熟人多,帮我找找麦新牺牲的材料吧?”
胡昭衡:“我想办法找,估计问题不大。”
可是,周扬病倒了,变成了植人。即便这样,胡昭衡仍然持去看望,握着这位失去思维的老朋友的手,望着那熟悉的面孔,继续跟他聊,继续那丢不下的秀才往:
“周扬,你还记得麦新同志吗?…他牺牲在内蒙通辽一带。他跟你也很熟,你不是常念及他吗?”
真是奇迹,周扬竟睁开了!
“你让我帮忙找他牺牲的材料,我帮你找来了…”
胡昭衡略显激动地俯大声说。可是,周扬却合上了。胡昭衡继续讲着,他持已经把这最后一个消息留给了他的老朋友。
周扬逝世了,胡昭衡参加了追悼会。
他哭了。四个秀才只剩下他一个人…
1991年,一群文化人来到福建惠安县。这是陈伯达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