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幺妈就忙了起来,喊三儿——幺妈的孙女一去给姑儿打脸四儿去田大的饭,自己就去酒,常常把酒从酒坛里舀,没倒壶里去,却漏满了一地,直到喝的时候,才知是个空壶,父亲和梦珂都大笑,三儿四儿也瞅着好笑。被笑的就不快活,咕着嘴跑到外面坪上去唤,三儿才又舀一壶酒来着。
“快去,爹在找你呢!”
梦珂因此却涌起许多过去的景象。仿佛自己正穿着银灰竹布短衫,躲在岩里看《西厢》。一群男孩,有时也夹些女孩在外边溪沟捉螃蟹,等到天晚了,这许多泥泞的脚在外便跑了过去,她也就走来,趁着暮回去。幺姑娘——看名称总够年轻吧——小孩们有时是叫幺妈的,这幺妈是曾在她家过三四十年的老仆,照例是坐在朝门外石碴上等着她。
“是梦儿吧,怎么才回来”
最可忆的,还是幺妈,三儿,四儿…爹爹的铁青缎袍,自己的长辫,银灰竹布短衫…
先要把书给幺妈,是怕爹看见了骂人。爹一听到格扇门响,便在厢房里问:
“我想回去,爹一人在家,一定寂寞得不象样…还有袁大她们都要念我的。”
于是她诉说:怎样那红鼻当大众还没到的时候欺侮那女,那女骇得喊叫,怎样自己听见了跑去骂他,惹得那人恼怒了她,反在许多人前面去诬蔑她,虽说那许多同学都象很能理解她,但那无用,那冷淡,那事过后的奋勇,都的伤了她的心。她真万分不敢再在那里面住下去。无论如何得换个学校也比较好。
“梦,想起什么了”
手慢慢伸过去,握着。
抬起:“不写了。怎么,你,你不舒服吗”
一到雨天,梦珂便不必上学校去。这天父亲就象小孩般的兴,带着女儿跑到厅上——近来父亲一人是不去的——去听雨。父亲又一定要梦珂陪他下棋,常常为一颗两人争得都红起脸来,结果,让步的还是父亲。
匀珍心里却想:“你也常常忘记了你爹的。哼,袁大,人家都快有小孩了,谁还会同你玩…”
匀珍望着父亲,糊糊的在答应。
至她听了匀珍劝她不要回去的许多话,她又犹豫不决。真的,现在回去是再也没有人同她满山满坝的跑,谁不会再去挡鱼,谁也不会再去采映山红。至于爹呢,现在有五叔家两个弟弟搬到这边来念书,想来也不会很寂寞。幺妈也还康健,三儿、四儿想都长大了——但,但是…学校呢…
望着匀珍更兀自好笑。那梳双丫的匀珍的影儿在前直晃。还有王三,袁大,自己二伯家的二和大,几人在一块时,总喜学那些男孩跑到后山竹园里接竹尖。常常自己接到半路便在一棵大树上溜了下来,却窜到桃树上去,并且捡起大桃去打匀珍的丫髻。尤其好欺侮猪八戒,这是她给袁大的浑名,但袁大却同自己要好。这自然是因为又常护着她的缘故。有趣还是瞒着幺妈偷一篮芋,几人跑到山嘴上一棵大松树下烧来吃。捡栗,耙菌…现在想起这些来,都象梦一般了。还有那麻周先生,讲起故事来多么有味,胡在上拂来拂去的…
“匀姊!无论如何我是不回学校去。”
第二天下午从巷上,车铃铃便一路响了来,这是姑母来接梦珂的车。表哥晓淞亲自也来接她。这是一个刚满二十五岁的青年,从法国回来还不到半年,好久以前便常常在杂志上看到他的名字,大半是翻译小说。这天穿灰哔叽袍,非常谦卑的向匀珍说了几句谢的话,便扶着他表妹车。穿制服的夫把缰绳一,便的
越想越恍惚,什么事又都象明确在前一样,连看的矮和尚,厨房田大,长工们也觉得亲了起来…
喝酒的时候,两人便说起梦话来。父亲只想再有象从前的那末一天,等到当日那般朋友又忘形的再向他恭维的时候,然后自己尽情的去辱骂他们,来倾泻这许多年来所尝的人情的苦味…梦珂只愿意把母亲的坟墓修好,筑得正象在书上所看见的一样,老远便应排起石人,石,一对一对的…末了,父亲发气了,专想找别人的错好骂人。有时态度也会很温和的,伤的,把手放到他女儿的上,摸那条黑油油的长辫,唉声的说:“梦,你长得越象你母亲了。你看,你是不是近来又瘦了…”梦珂于是便把手遮住睛,靠在父亲的膝盖上动也不动。
“酉哪里有这样多的学校呢,并且也没有这样好…”老太太还自有她的见地。本来,酉是不必有那样多学校的,并且酉的圣——中学校址——是修得极堂皇的,正殿上的横梁总有三尺宽,也象桌大小。便是殿前的那一溜台阶,五六十级,也就够爬了。“哼,单讲你那学校的秋千,看是多么笨,孤零零的站在坪角上,比起我们学堂里的来,象个什么东西!未必你们忘记了想想看,好!从那桐树的横枝上坠下来,足足总有五六丈,上面的叶,斗大一匹匹的,底下从不曾有过太光,小孩在那里着时,才算标致。你大哥在时,还常常当打到东边就伸手摘那边杈过来的桂,只要有,至少也可以抓下一把来,底下看的人便抢着去捡片。匀儿总该记得吧!”
“…”只把手了一下。
“果然是同人呕了气。”气还是不说,只默默的望着她。
本章尚未读完,请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刚剩她和匀珍两人时,她便把脚伸到匀珍的椅栏上去,先喊了一声“匀姊!”
二
明白这意思,又赶快停住不说。
把脸收到手腕中靠在椅背上去了,是表示不愿听的样。
两人商量了一夜,还是决定得先写封信告诉姑母,她们在上海住得久,对于学校的好歹也知些,并且早先这个学校,也是姑母的意思。
想到父亲绯红着脸只朝着她抢棋的样儿,她不觉得微笑了。匀珍轻轻推了她一下:“笑什么”
匀珍的母亲也走来问长问短,梦珂看见那老太太的亲,倒不好意思起来,也就笑了。到晚上吃面时,老太太看到那绿的,新擀的菠菜面,便不住的念起故乡来。是的,酉的确不能拿上海来相比。酉有到走不上去的峻山,云只能在山脚边来去,从山下许多条溪,又清,又亮,又甜,当到悬崖边时,便一直往下倒,一倒就是几十丈,白沫都溅到一二十尺,响声在对面山上也能听见。树呢,总有多得数不清的二三个人围拢不过来的古树。算来里面也可以修一所上海的一楼一底的房了。老太太不住的说,匀珍的父亲捻着胡尽笑。,匀珍的弟弟,却忍不住了:
“匀姊!”
梦坷始终沉默着。
想到这里,忍不住又愤怒起来:
“我厌倦了学校生活。”
“哼,不知又是同谁怄了气。”照经验是瞒不过她,只要一猜便猜中,心里虽说已明白,里却不肯说穿,只逗着她说一些不相的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