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李治说了算,你就只能说服李治,不能攻击李治。但褚遂良说的那些话,在李治看来,句句都是攻击他,字字都和他过不去。褚遂良一开始就说王皇后是先帝所选,不能废,这就不但是拿先帝来压服李治,而且等于说他李治没有选择老婆的权利。李治也明白,他是不如先帝,但他好歹也是现任皇帝,怎么就连个换老婆的权利都没有?武则天的心腹许敬宗在朝中大造舆论,说一个老农民多收了几斗谷,也要换老婆,何况贵为天?这话虽然说得俗不堪,也不成统,居然把至尊天和乡下老农相提并论,但李治如果这回换不了皇后,岂不是连乡下老农都不如了?这气如何咽得下!
褚遂良又说,先帝临终时,拉着陛下的手对臣说:“朕佳儿佳妇,今以付卿。”先帝言犹在耳,陛下不会忘记吧?这就不但是抬先帝压皇帝,而且是倚老卖老,把皇帝当小孩,自己摆老资格了。李治血气方刚(二十八岁),又是皇帝当得正过瘾的时候(当了六年),哪里受得了这个?一听就气炸了肺。不错,李治是比较柔顺懦弱,但不等于没有脾气。事实上,柔弱的人往往倔,正如刚毅的人往往豁达。况且,再柔弱的人,只要当了皇帝,手上有了生杀予夺之权,也会变得有脾气的。而且,正因为李治一贯被视为柔弱,也就特别怕人家说他没用,很需要找一两只来杀一杀,表示他不是好欺负的。褚遂良这一回就撞到了枪上。
何况褚遂良还把老账也翻了来,说什么武则天曾侍奉过先帝,天下人人皆知,陛下立她为后,如何向世人代、向历史代云云。这就等于说武则天是破鞋,不不净;李治,少廉寡耻了。老实说,这话即便对普通老百姓,也不好当面说的,怎么可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皇帝说?至少,李治可以问他一句:褚遂良,你是来和朕商量事情的,还是来和朕吵架、揭朕之短的?苟有此一问,褚遂良一定无言以对。
事实上褚遂良就是来和李治吵架的,要不然他掼纱帽什么?为朝臣,当众象笏,这就不但是同皇帝吵架,而且是公开同皇帝翻脸了。褚遂良实在糊涂。他以为正义和真理在他这边,就可以理直气壮、慷慨陈词,没想到在李治里,这是目无君父、犯上作。你既然不把皇帝放在里,皇帝当然也可以不把你放在里。你既然要和皇帝断绝关系,皇帝当然也可以和你断绝关系。不信咱们君臣比试比试,看看究竟谁怕谁?于是李治然大怒,喝令:拉去!躲在帘后面的武则天也怒不可遏,忘乎所以地叫了一声:还不杀了这野!
由于褚遂良的意气用事不讲策略,一局棋完全被他搅。现在,问题已经由王皇后该不该废,武则天该不该立,变成了褚遂良该不该杀。长孙无忌他们只好赶先来救褚遂良的命,武则天的事就顾不上了。
说起来,褚遂良也算是一个老政治家了,不知为什么遇事这么沉不住气,又这么不动脑。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说门第,却不知大唐王朝从李世民开始,最恨的就是门第;〖JP3〗贞观年间,士廉等人作《氏族志》,仍以山东崔为第一等,李世民看了就很不兴。后来,李治和武则天又颁布《姓氏录》,一步打击门阀观念。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先帝,却不知李治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老拿先帝和他比,老拿先帝来压他。两年后,被贬到州(今越南清化)的褚遂良上表自陈,重提往事,顾影自怜,字里行间充满了哀求。他说,当年承乾和李泰都想当太,是我和无忌定不移地拥陛下;先帝去世以后,又是我和无忌不辞辛苦地辅佐陛下。我自悔有忤圣意,但希望陛下看在往事的份上,多多哀怜。他甚至还提到太宗去世时,李治扒在自己肩上痛哭失声的事。然而,这封信送到李治手里,却如泥海,全无消息。据说,李治连看都没看。
公元658年,褚遂良在忧郁中死去,时年六十三岁。
褚遂良实在是糊涂透。他应该知,在专制制下,政治人之间,尤其是君臣之间,是没有什么情和友谊可言的。如果对方是英雄,是虎,是豹,也许还能用理唤醒,用真情动。可惜李治不是。对于李治这样一只大尾羊,重提往事等于揭他老底,只能使他恼羞成怒。我相信,李治在看了褚遂良这封信时,一定在鼻里哼了一声:到这个份上了,还要摆老资格。于是把心一横:去他的,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