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当时考取了贵州一个专区的杂技团,那时他们正想招一名小丑。
“想知我的底细吧?”他问。
我说当然。
“主考人递给我一个小条,上面写:请你大声说句话,再小声说句话。”
他了个鬼脸。
“大声的,我喊:‘有废书旧报纸鸭拿来卖!’小声的,我凑到他面前:‘粮票换,换不换?’…我就考上了。伟大不伟大?”
我辛酸地想:他今后为博取众人一乐,就要把自己歪曲得一塌糊涂。他笑了,我却因此笑不。他走的目的,是为哥哥争得一个独生女不下乡的权利,这样父母就能复婚。
“不过我现在有后悔…”小半拉儿说。“唉!算了,后悔也没用!”他对一切都大度,不然他会活不下去。他牺牲了自己,为哥哥捞了个城市,捞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他们合家团聚了,可他却要长久地远离家,孤单单地生活。我想他是为此后悔吧。
原来人人都会后悔。假如我也能像小半拉儿那样大度地说声“算了”该多好。
许多天里,我一直在盯着这张报纸看。这位英雄、我的团支书、方脸盘军人,让我会到“后悔”这词的无情。我后悔从来没把他的模样看清楚;后悔我不顾一切地把那九封信扔火里;否则,决不会这样晚才认识他…
刘队长领着新兵们静悄悄走来。他们不像当年的我那样傻,那样容易景仰什么。他们只是很惊讶地看着我:怎么会成了这副怪样。他们像老师领来参观的学生,守秩序地围在旁边,与被展览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们刚当兵不久,宣传队却解散了。可他们无所谓,不像刘队长那样想不开。他们年轻,去哪里都受迎,什么都来得及。
新兵们仔细看着与我有关的一切:输架、氧气瓶、白的床和白石膏里的我。他们不怎么敬慕。令我欣的是,他们也不装着敬慕。最后他们注意到我对面墙上的报纸,那是孙煤照我吩咐贴的。
我信他是我葬送的。
我后悔的事很多,最最后悔不该为那几把乐去送死。为唱一个调,而葬送了他。泥石停息后,没有找到他。他不见了,消失了,再也没有他这个人了。
整座大山成了他的坟墓。
他死得不是伟大还是渺小,全是我一手造成。我将永生永世摆脱不了那恶梦般的沟…
那样的沟,只可能现在恶梦里。我和他隔着沟声嘶力竭、而又无声无息的呼唤。呼唤…
我相信世间有这么一情——
我相信我终于找到了久久慕的人。他不存在了,也许从来没存在过,但又有什么相?那慕之情并不需要一个实存的对象来寄托。我找到了“他”也就对自己的痴情有了代;对自己蒙昧而赤诚的年龄作了告别…
我最想跟他们谈的,就是关于“后悔”
可他们,这些新兵们只傻里傻气地瞧我,并不望与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