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上确有那冲动。但我不相信他会和我如此之巧地分承了同一记忆各自的那一半。我不敢说自已的这一半有多可靠。而多少好的事依赖于我们记忆的不可靠而存在。
我爸爸和我,分承的是同一记忆的另一半。
我爸爸坐在我右边的椅上,他的右边是我妈妈。那个六十年代的秋天夜晚,人们抿嘴打饱隔的那个大饥荒的晚上,对于我爸爸最重要的一个节目,是贺一骑将在闭幕前朗读那长篇小说中的选章。谁也不知它是我爸爸一字一字写来的。知的是,贺一骑在写一型小说,史诗般的,画卷般的,规模百万字的,我爸爸将替他文字。
我妈妈用胳膊肘轻杵一下我爸,他才看见贺叔叔正走向舞台中心。一海军蓝,一只手稳在右肘那看不见的左上。我爸爸看见他的一笔一画在贺叔叔的手里握着。
我爸爸和大家一块鼓掌,笑容痪了。贺叔叔转向麦克风,人们还在鼓掌。我爸爸却停下来,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他看着贺叔叔正派、红的脸,稿纸上的墨渗到了背面。我爸爸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仿佛是到哪儿伤了,他一动不动,以知觉去摸索那隐秘的一疼痛。
贺叔叔的脸那么年轻,那麦收的血一直不褪。他的河南话音在大厅里嗡嗡起来。阅读很慢,很沉稳,在一些柔缓的拐弯抹角上,等待着听众的理解。他明白听众全跟上了,睛把所有人罩住,压住所有的急切,将指在上抹一下,稿纸果断地被扯起而发生撕裂般的声响。
接着念下去,继续他的征服。
一或两,我爸爸独自闯几声笑来。他知自己在语句中埋伏了什么,因此他早早了期盼。他曾在那两扇书架搭建的书斋里,一遍遍地写和撕毁稿纸,把那些机关设置到字里行间。此刻他一人独守后台,预期所有的机关奏效,玩把戏来。把戏成功了,并稍稍乎他的意料,他的笑便失了禁。笑时他竟没发现他是唯一知底细者;除了他,没1个人懂得那语言和细节布设的绝妙。除他自己,没一个人在意那把戏的谜底。就那样,爸爸的笑声从肃静中爆,如同太平无事的夏夜,乘凉人群中无端无由响起两个爆竹,那样严重的缺乏上下文和群意识。
当然,我无地自容。
周围有人啧,显被惹烦的神。
我妈妈踢了踢我爸爸的脚,他却还是把那笑的音阶全奏完了。笑过,爸爸到烈的无趣。他驼起背,两只手装在风衣袋里,脚仍是掌心对掌心,轻微颠晃。肯定有失意和愤恨。我知我爸爸很少愤恨别人,只是偶然地,他会真诚地恨自己。可能也恨他和贺叔叔都参与的这份友情。
真心的喜他。喜贺叔叔的勇敢,仗义和豪。觉得最引人的是贺叔叔璞玉浑金般的独创。没有规范,没有格式,一个一个的故事都被烈地个化了。我爸爸说,你可以写贺一骑那些故事。不过不会有他的气味。我爸爸的艺术良知是清澈的。
其实他不是被贺叔叔役,他被他的喜所役。
他们谁也不知,他们相互倾轧,像所有最亲密的人之间。我们对父母、父母对我们,倾轧不仅是质的,而是心灵的。
大概应了心理学的“反动力”之说。人喜自己能认同的人,却因了反动力的缘故,往往被自己完全不能认同的东西所引。
再给我一些时间。
在讲到你认为是症结之以前,你得让我建立信赖。
还好。我们昨天一块吃了午饭。
不是,是校园里的便餐厅,学校没有中国餐馆。
一件轶事:保险公司给我推荐的那个在保险网中的心理大夫,半年前就死了。可是他的录音电话还在工作。直到昨天,他儿照我一个多月前留在答话机上的号码给我回电。那是他儿次跨他的世界,清理他的遗。
七十多岁的老医生,三只漆黑的档案柜、装满他患者们的陈述记录。他死了,他儿不再需要这些记录。谁会需要这些记录呢?从此后谁对它们负责呢?…
好的,请问吧。
没有,从来没有听见过。
我明白你是指幻听。不,没有过。
那是有过的,但自己同自己说话不算症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