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几忙忙迭迭地鞠躬谢,邓指又笑一下。再一细看,不是笑,是给寒冷冻来的龇牙咧嘴。刚要转,听邓指说,狗日的老几,你也有那么个闺女!
监狱大门对着一个颇大的场,供犯人们集合,行每天的早名和晚名,也在这里行每两周一次的贸易集市。老几越过场,朝一排排草窑走去。窑上半在地面上,下半沉地下,屋的拱形是芨芨草的草把拗成的。在犯人们搬监狱大墙和草窑监号之前,他们已经习惯了虚拟的监狱:石灰粉在草上撒的线条对于他们就是实的监狱墙,一条线是“内墙”一条线是“外墙”最外面一条线是“大墙”他们习惯在下工之后隔着三石灰线的“墙”观看“墙”外自由生活的图景:持炊事的家属,遍地玩耍的孩,排排坐学唱歌的警卫战士…
老几心想,你这不是问信不信得过黄鼠狼吗?被捕以后,他渐渐失去了信任人的功能。怎么想信任都不行。对此他毫无办法。
一小时一次的报数,每小时都有卡壳的“数”等搬到帐篷外,都已经是冻拧了的尸骨。冬天很长,尸骨们的队伍也越拉越长。尸骨的队伍里渐渐有了孩、老人。严寒和缺氧的大荒草漠,自由和不自由都一样,零下三十多度对教和家属们也不予赦免。
邓指不愧是专职的思想理者。他说:“不信拉倒吧。写好了请愿书,明天上来。”说完他挥挥手,让老犯人归队去。
那次寒冻死几百犯人之后,省劳改局拨下费用,盖起了现在的草窑监房。老几走到自己监号门,暮已在他后收拢。他拿了自己的饭盆门,看见灰黑的傍晚晃动着无数黑影,每一张脸都因了人猿之间的那龇牙咧嘴的笑容一模一样,也因每人一对漆黑的大鼻孔一模一样。号里的灯是用拖拉机的废柴油的,烛焰又猛又,但一半光亮一半油烟,所有鼻孔于是成了烟囱,使烈的黑油烟得以排
邓指却又笑了一下。邓指是个没什么笑容的人,好多年不笑,这一会儿就笑了两次,笑超额了。邓指一发白的军装,肩膀微耸,好让那件军大衣不落下来。邓指转业的时候恐怕把半个军需库房都背回来了,穿不完的军装,老婆孩都穿,穿烂了打军用补丁,再烂就军用抹布,糊军用鞋疙疤。偶然瞥见邓指家门晒来的鞋疙疤,军用破布泽淡不一,可以十年来解放军军装史标本。笑还没散尽,邓指说他看那科教片看了四次。别的新片没到,就这一个“血虫”占着礼堂的银幕,每天晚上放映一遍。不过主要还是看老陆女儿。想看看她是怎么长的,这么像狗日老陆!老陆可是个男,要不是当反革命给到没人烟的大草漠上,还不得欠一风债。陆焉识这才认识邓指:原来不是一截矮木,话一儿也不,油荤蛮大的。邓指最后说这科教片还会在场礼堂占一阵银幕,因为雪大路冻,其他片跑不上来,这片又跑不走,老陆不用着急,指望还是有的。
又一个数字卡了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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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知趣地笑笑,等待邓指挥挥手叫他开路,跟上队伍。
1960年天的一夜,冰雹加雪,又来了七八级大风。气温降到零下三十多度,上百扎在雪里的单薄帐篷活像上百条裙。教值班,一小时到监号帐篷里来一次,命令犯人们报数。“…一”“二…”“…三”…走到那个卡壳的“四”床前,摸摸“四”的脉搏,对旁边铺位上的犯人说:“接下去报数。”“…五!”“六…”“七…”“…八”“九…”…
画地为牢的监狱很成功,三年里没有一个犯人跑虚拟的“大墙”也就是第三石灰线之外。几起逃亡都是在夏天的青稞地里发生的,一多半逃犯被当场击毙,个别的逃去又逃回来,因为三石灰线的“墙”外,饿了没人饭,迷失了没人领路。
了大墙,看见狱友们黑黑的一大群一大群地往伙房走,每一张去年夏天洗过的脸上都是一个大大的笑容,但仔细一看就发现也不过是被冻来的龇牙咧嘴。猿猴就有这无乐的笑容。
一个月哪里还来得及呢?一个月雪化了,路解冻了,哪里还留得住这片?还有,让人怀着这样的希望怎么睡觉、、烧砖、砸冰块化、排一个小时的队打饭?…老囚的结生疼,就要压不住一次次冲上来的激烈追问了。
突然地,教用鼓舞人心的嗓音说:“大家醒醒啊!睡着容易挨冻!都醒醒!咱们大声报数!”
邓指大致看他的追问。他告诉老犯人,听着,这段时间好好表现,争取不杀人放火逃跑,其他的包在他邓指上。最后他问:“老陆你他的信得过我吧?”
老几不敢问,是不是邓指会去给他请愿,让组织上坏一次规矩,放一个犯人挤满家属孩的礼堂。那就等于放一狼羊圈。邓指看了老犯人大结压住的提问,跟他说,老陆你打个请假报告吧。打了报告,他邓指可以把报告提给大队,大队再提给场保卫科。保卫科一个月开一次会,据犯人在队上的表现批几张诸如此类的假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