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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张狱友不知怎样投机倒把,来一东海烟,同时卖给十个主顾,一块钱一,下一个者替前一个掐住纸烟,掐在半指宽的位,得过猛,的气过长,都不行,掐在纸烟上的手就是防火墙,让火烧不过去。老几听他们计较,斥骂,发乌合之众必然发的丑陋声音。他是要去看电影上的女儿的,除此之外天下不再有大事。乌糟糟的人声被老几心里微甜的苦楚隔得很远。
从大荒草漠监房里这个夜晚往后数二十八年,就数到了1989年的12月底,我祖父陆焉识把存放心里带监狱的稿全誊写完毕,一回忆录,一本散文,一本书信随笔。他把稿放一个加大纸信封,到他孙女我的手里,告诉我,我是他唯一的版人、读者、评论家。
谋就在于此:趁着组长弯下腰火时从后面给了他一下。准确地说,是镐给了后脑勺一下。组长栽刚着起的火里。假如此刻犯人们正常时间上班,那么张狱友的计谋就将天衣无地实施完毕。组长就必死无疑,并且会被认为是突然眩栽火堆的。饥荒中天天有人无端栽倒。那颗脑袋在火里烧一烧,后脑勺上被暗算的印记也会被忽略不计。但就是这天教提前半小时带队来到田里,黄继光一样冲过去,把刚着的组长拖来。张狱友的暗算太不在行,那一镐敲得十分业余,除了把组长打得失去重心,扎火坑,并没有留下致命伤害。倒是火为他分地复了仇:犯人组长的脸容被火熔解了又重新浇铸,但浇铸得非常虎,基本就是一层凝固了的烂糊糊的。
门帘动了一下,跟着冰冷的风来一个影。影在门帘内的瘟臭空气里静着,静了五秒钟。陆焉识是不必去费劲辨认梁葫芦的,连他的影都熟识。两年的相,小凶犯和他的生化学已经和起来。小凶犯的凶残在陆焉识这里起了奇妙的化学变化,他能在他的凶残里辨认懦弱、依人、甚至对父的隐秘渴望。梁葫芦的黑影凑上来时,几乎带有骨的亲昵。犯人是不许串门的,尤其在熄灯后,但梁葫芦例外。仗着他的葫芦两年后注定要给一颗弹开瓢,小凶犯便有了特权似的,什么都自行例外,想什么什么
九钟灯,存了私货的人开始在黑暗里加餐。开了田鼠仓房的人抓一小撮一小撮的青稞,扔在嘴里用唾浸泡,用槽牙尖一地碾,嘴便是微型磨坊,脱粒去麸磨面合成一个工序,再用尖把碾的面浆清扫来,积累成一小,送。有个走运的人在工地边缘捡到了狼吃剩的兔,脑壳里的脑浆还半满,这就用得上那些从来不修剪的小指甲了,用它将半凝固的兔脑一挑,合着甲里的泥垢填嘴里,吃得细优雅。
适应了黑暗之后,能看见通铺上一排脑袋。脑袋们轻微地动着。那些貌似静止的脑袋里面恰恰在大动,翻腾的脑浆拍击着脑壳,把念撒长夜。满屋都是这些脑袋放的念。念在黑暗中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别人私藏的。每一份念都是一个猎手,他人的私藏都是猎。
一个个幽魂似的念在空中互不相扰,渐渐落向别人的袋或箱,钻过扎着死扣的端或锁,纠缠在半块馒或一个土豆或一羊骨或一片褪了烤脆了的羊上。念渐渐向老几的布袋云集,估摸那袋里的东西能换多少炒青稞粒儿,或者换几片羊脆片,或者多少烟。十多份念总是和那一瓶牙疼粉缠得难舍难分,因为牙疼是此地人们都要过的大刑。对于死缓犯来说,较之未来那一颗毙命的弹,牙疼是不时重复的零刮。这零刮几乎在大荒草漠上实行了平等:教们以及他们的老婆们也会不时受到它的非人折磨。搬草窑号才一年多,打垒土墙上浅坑,都是人们在牙疼时脑袋抵来的。此刻十个脑袋里放的念都围在牙疼粉的褐玻璃瓶周围,拜一般打量着瓶上磨损的洋文。那些洋文告诉你这灵丹妙药的方,用途,用法。其实老几只给几个人用过他的牙疼粉,但七大队两千多犯人都听说了它的灵验,传说就是沾在指尖上那一白粉末往某个犯牙疼的教牙上一,就止住了他的驴打。
梁葫芦可以把某人藏在里的红薯猎到手。
他非去场礼堂不可,加刑枪毙都别想拦他。请假报告在喝甜菜汤的时候就在心里写好了,明天用五分钟就可以誊抄到纸上。他心里装了大大没有誊抄的稿,共计有四十七万六千字,一散文集占去二十一万三千字,一回忆录,还有零星的随笔。活的时候他总是在心里取某一篇或某一截,在心里修改。从小他是个过目不忘的神童,现在更长了,连过目都不必,心里产生,心里完成,又在心里库。
布袋里还有些东西,念们转了无数次也不知它们的价值:一个框在微型玳瑁相框里的全家福,一对纯金袖扣,一个蓝宝石领带夹,后两样东西是陆焉识风人生的最后遗迹。此外还有一个长红锈的四方小铁盒,里面盛着熬炼过加了盐和辣椒的羊油。羊油是一支派克金笔换来的。一个月前的礼拜天,大墙里的场上照例举行两周一次的犯人集市,梁葫芦帮老几用金笔换了这一盒羊油。冬天脂肪比粮更能镇住饥饿。老几总是把布袋的绳系在手指上,谁要行窃首先要越过他连心的十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