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作品会让我们逃脱个自我的有限视野,使我们不仅能那些我们相似的自我,还可将语言赋予那些不会说话的事──”,让我们再仔细读一次这段话,注意其中“逃脱”和“”的复杂难以言喻关系,一如我们在《给下一太平盛世的备忘录》这本慷慨的书读到这话前,我们已充分看到卡尔维诺是如何反复奔跑于轻与重、快与慢、显与微、准与朦胧、极大无外与极小无内,以及最丽的例,他自己小说《看不见的城市》中忽必烈汗的征服虚无和可波罗的木棋盘凝视之间。卡尔维诺还说了他少年时代至此垂暮之年无改的古拉丁文座右铭,Festinalente,慢慢的赶快,陌上开君可缓缓归矣。
一不只是快速的巫术,一慢慢的赶快的巫术。
整本《巫言》,系由这个问题开讲的:“你知菩萨为什么低眉?”──怕与众生目光对上,怕杀人的烈光芒,怕放电勾引人魅惑人,怕“原来仪式行之有年,为的是大家生态平衡。一旦撩开,双方跌跤。重新支起的和谐关系里,施与受,施的一方前社长变得很低很低,兼之受者跛脚,施者也许又更低了一些。施比受有罪,他得弯腰更多,低眉垂目。/收废纸的跛汉呢,他得站稳另一个支。惊惧于平衡状态之脆弱易毁,低眉垂目,唯恐一抬世界就崩裂了。”
我一位勤读小说的朋友闻此慨系之的说:“真是个了不起的小说家。”──了不起指的是,我们大家记忆犹新,朱天文的文字之,一路到《荒人手记》达到已引发惊惧的峰,尤其几位傲本不理这类事的同业如郭筝、如张大还特别为文赞叹,但朱天文没停下来享受荣光,她严苛的寸心自知并丢开它们继续前行。
的确,朱天文诗倾向的语言文字,朱天文的女巫咒语,在《荒人手记》时已ㄍㄧㄥ到了某极限,不像在书写,而是作法,几乎已到达了赫金所说“神圣语言”的地步,了某迷醉状态、某幻境。
什么幻境呢?远一些我们会想到〈九歌〉,降灵的场面以及那一个万俱灵的世界;近些的呢?波特莱尔曾努力的想描绘来,在他〈印度大麻之歌〉里,其中最不可思议也最本的变化之一,便是万事万边界的夷平、万事万的混同为一──幻境开始的时刻,所有不会动的都动起来了,没有声音的发乐音,没有彩的璀璨光华,没有生命的活了过来“全存在都以至此未被怀疑的新的荣光站立在你的面前”,即使你前只是一本摊开的文字之书,枯燥乏味的语法也变成某类似召魂术的东西“词语皆披着血之躯复活过来,名词有了威严的质实,形容词成了遮饰名词和赋予名词以彩的透明外衣、而动词则是动作的天使,是它在推动着句。”边界消失了,包括你自己“你甚至与外存在混成一,你成了在风中吼叫和大自然叙述植旋律的树。现在,你在无限广阔的蓝天空中翱翔。没有了任何痛苦。你也不再挣扎,你听凭被卷走,你已不再是你自己的主人,你也不再到悲伤,不一会儿,时间观念便完全消失。”
在幻境中,不同人们一样“看到”的是,万事万皆发极烈的光华,以及一可怕之的动之,这也恰恰是我们在《荒人手记》书中所看到的。但波特莱尔告诉我们,这样的光芒,以及无限膨胀下去延伸下去的宏伟风景,我们人的睛承受不了,会压垮我们,最终会转成一烈的忧虑,会有窒息缺氧之,我们会疲惫不堪,累到连“切断一支羽笔或一支铅笔”的力气都没有。
朱天文想必也发现了,乘在她如此咨意发光而且如此速运行的文字翅膀之上,我们其实是很难看清楚任何东西的,世界一略而过只能是印象,以至于她想伸手指的我们来不及,她苦苦思索要我们一起认真想的,我们只能欣赏它织锦般的表象之,她搜集的知识睿智之言,我们只能当它是象征、是文字学的一分。
最后,能把人从神圣幻境叫回来的,能存留住人切情的,总是坦言的、直言的白话。语言文字的放缓脚步、语言文字的徘徊不去意味着说者的不舍,他还不想结束,还想再看清楚,这与其说存在于话语本,毋宁说是存在于话语的停滞、话语的呼、话语左顾右盼所争取到的有限时间空间里。于是,在箭矢去般的远方和此时此地的人自之间,在大的事和人最致的官之间便有着反反复覆的快慢疾徐,便不断换者记忆和遗忘,这个节奏的层次奥秘,既是书写的技艺,也可以只靠着书写者的专注直接抓取。这是波赫士很喜的一段话,他是这么引述的:“…他正在跟那些藉他孤独的可之梦告别。他自然会回想起米格尔?德?万提斯在他与自己的朋友(也是我们的朋友)阿隆索?吉哈诺永别时的伤之情:『此人就这样在边亲友的哀伤与泪中灵魂飞升了,我是说他死了。』”
所以菩萨为什么低眉?因为要让世界的光度黯一些,可以有影、有层次、有纵,而且让人像修?史卡德办案那样下来用走的,人不仅要看,还要停下来凝视,必要时还要钻去寻找,去敲一人家闭的门,去找黯夜里并不存在的一只黑猫。
结尾
最后,我们来关心朱天文这回是怎么结束小说的或说怎么停笔的──朱天文要打破线行的时间,但我们还是隐约看了一若断若续的巡礼之旅,观看,思索,因事起念,动上路,止于某个原也似的平坦之地回望。最后这个驻足的〈巫界〉,朱天文系词似的以“二二九”这个在历法诡谲边界、现实里多饶来如彗星有独特轨迹的一天给系住,这里,我们得学卡尔维诺那样,不快速的、急躁的去解释它“我忍不住要把这个神话视为一个寓言,它喻示诗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一个写作时可以遵循的方法上的启示。然而,我也知,任何诠释都会削弱、扼杀神话。阅读神话可不能急率,最好让神话沉记忆之中,慢慢玩味各个细节,反复思索,而不错失描述神话的意象语言。神话的启示,并不在于外加的诠释,而存在于文字叙述之中。”
而我们也看到了,朱天文这本书尽仍用句号作结,但这回真的是完成了。
我们稍前说过朱天文有一极特别的书写危机,那就是她过大的目标和她太从心所的书写(文字)技艺,这里还得再加上对小说前人成果的熟稔和敬重,以及对自己文学声名的一贯淡漠,使她对自己小说有轻视之心,随时可喊停就这样一生搁笔不写了。
《巫言》作为她连续三次长篇书写扣关(包括不成降为短篇的〈日神的后裔〉)的终底于成,于是有着多一的不祥──想想这的确是够长的一趟路,一个目标,三鼓不衰,消耗的已不只是心力了,也包括力了。
对朱天文这样快步走在我们抬小说之路前端的人,有些话其实是多说了,构不成建言,至多只是某好奇或请求。我想的是贾西亚?奎兹的往事,在问到怎么回看他自己最早的长篇《枯枝败叶》时,贾西亚?奎兹说,那个年轻的书写者,好像以为自己一生只会写这本书似的,要把他所想的、所看的、所知的一切全装去,一次全讲完。
因此,还有一“慢慢的赶快”的书写方式,那就是把一个整、一个目标的世界再复原回来,不是笛卡尔那样的概念分割小块,而是卡尔维诺所说“文学长久保存的正是这个人类学的设计”的田野工作。一直以来,我们觉朱天文其实并未将她巫者般、世人已普遍钝化失落的致官力量用到自己的极限,她都一一碰到了,却总是不足惜的扔下来快快飞走,形成某贵光朗的浪费。
朱天文也必然知本雅明的这句话:“每一个句都像重新起,开启另一篇新文章。”线的打断也可以极致到如此不是吗?
写《亿万又亿万》的卡尔?沙说过一个和他这个书名有关的一个真实故事,在他一场讨论宇宙终将熄灭沉睡的演讲结束后,一名听者急急举手问他:“你说的末日是millian还是billian?”听到沙回答他是billian时,此人松了一气坐了下来说“哦,那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