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芝。其实这是个很大路的名字,但碰巧引起了李老师的联想。他问:六年级一班的朱秀荪是你哥哥吗?这更可能是哥哥的名字给了李老师印象,因为一个男孩名字里有个"秀"字,总有特别,使人想到这也许是个班辈,所以才一步留意到"朱秀芝"的名字。末尾又都是草字的,这是认真起名的父母常用的手法。这表明李老师对日常生活中的细节,还是相当有兴致的。妹回答"是",李老师就说:你哥哥很结的。"结"也是上海话的说法,是"努力""不放松"的意思。
虽然李老师表扬的不是她,可表扬了哥哥,妹还是很兴。妹在家受,却并不因此而狂妄地以为,自己就是家中了不起的人。不用谁来告诉她,她都知,哥哥是比她重要的。他们这个家,在父亲母亲之后,要再有一个主持的人,那就是哥哥,而不是她。虽然哥哥是睡在内台,和,弟弟合一张床。内台就好像这个家以外的另一个家,那里有着和大房间不同的气氛和生活方式,是以常州乡下来的祖母为代表的。甚至,空气都不一样。这里的空气里带着一糟油的气味,来自床柜上的一个糟货钵。这气味带来了乡土的渊源的气息,这使得内台里有了一家的历史。哥哥睡在这里,也更多地在这里活动。他就在窗下那一架纫机上作业和他的手工。他是祖母带大的,就不怎么和父母亲,保持着一距离,可他在父母心目中的分量,却是不言自明的。父母很少呵斥他,与他说话都和缓了气,很郑重似的,好像是平等的关系。也或许是天使然,他一向就是个有责任心,稳重的孩。他不像妹,把堂当家的。他很少到堂去,堂里的人说起他,也是用一很尊敬的,慎重的吻。妹和小伙伴们在堂里玩得忘形,大喊大叫时,她会陡然地停住,喝:轻一,我们大弟在功课呢!"大弟"是她哥哥的小名,她这么称呼他,并不带有丝毫的不敬。她是真正为他骄傲的。妹很小就会在纫机上制衣服,像男式衬衫的领,肩背,袖,她都会。其时,的睛已得穿不针了,而哥哥也已不再是小孩,不能总穿中式的乡气的衣,所以,渐渐的,哥哥的衣服全都由母亲自己,或者到裁铺请人裁好衣片,让妹来制。这个,妹也很骄傲。
哥哥比妹大三岁,妹升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则考一所全市重的中学。这所学校就在这条街的横路上,从妹的堂,能隐隐听见学校的音喇叭,一早是升旗的国歌声,接着是广播音乐,再晚些,则是保健。乐声虚无飘渺地传来,就有了神圣庄严之。这条堂里的孩,极少有奢望这所学校读书的,他们大多是上这所学校的路对面的初级中学,还有别的街上的一些杂牌,民办的中学。妹的爸爸妈妈在堂里发了糖。晚上,她听见爸爸和妈妈在说,一定要供大弟上大学,妹呢,初中毕业上个技校就行了,小弟反正还早,大弟上到大学,他才上初中,就算他考得取大学,到那时大弟也已经大学毕业,了。他们讨论到此,便想到大弟大学毕业可能会分去外地。隔公寓里,不是有个大学生,不服从国家分去甘肃,结果成了右派吗?那不行,大弟不能去外地,宁可妹去,还有小弟呢,小弟功课不好,说不定还要去新疆呢!当然,小弟也不能走,妹要是读个护校什么的,分到杭州这样的地方,也好。讨论到这里,就有些讨论不下去,因为即便是妹走了,也不能保证大弟就分在上海。但这总归是太遥远的事,所以也就无须再讨论了。妹听了这样的安排,尽是将自己作筹码让哥哥在上海,自己且又是父母惯的人,可也并没有大难过,觉得事情真要到那个地步,也只有这样了。这好像不仅是妹,还是这条堂里所有女孩的心理,她们总是要让家中的男孩的。因在这样的堂里的家,多少是有些旧式的。在这繁华登的街市后面,却有着如此陈腐的风气。其实一也不奇怪,这里的生活并不是完全开放,在某一面上,甚至是相当封闭。这也是使它们保持稳定和凝聚的因素。它们就是依着一些固定不变的原则,才能够基本完整地延续下来。在经过了许多变故以后,淮海路上的生活还能相对地保持原貌,就和这封闭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