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的"野蛮小鬼",还有"野蛮小鬼"的已成年的兄长们,他们对这一家格外地垂青,几乎每晚都要上门扰一番,以此寻乐。他们吃过晚饭,洗过澡,着拖鞋,就来了。砰砰地敲着门,终究也不知是要什么,没来由地将这家来应付的那个训斥着,提的责问也是不知所云,因此便无从答起,于是就是"不老实",再接一训斥。来应付的往往是这家的长,他压着脾,不得不赔着笑脸,与这伙人周旋着。有一回,周旋得火起,竟挨了那当的人一耳光。这于他如何能受得了,向来是养尊优,这伙人在他里,是与"瘪三"无异的。心里是天翻地覆,可也发作不得。那当的一位,年纪也不小了,不知是个青工还是社会青年。他衣冠很整齐,足登鞋,样也还不鲁,却居心叵测。这是最可怕的一个,心里不知压了有多少下的意趣。他这一耳光打过去,便得了满足似的,再嗜嗦了几句,得胜还朝。对着他们走远的背影,这家的长从牙齿里挤了几个字:他妈的,盗!
那年,也得很,到都在竖杆,遍地烟火的样。不久,那长的臂膀上也上了一个红袖章,上写某某战斗队的字样。他不无显摆地骑车在堂里,也是表明份的意思。就好比我母亲每晚临睡前,都要把我的别着红袖章的外挂在屋内最显的地方一样,意思是你们是红卫兵,我们家也有一个。而那长的气势显然是刺激了邻的那伙,他们在沉默几日之后,再一次上门滋扰。而这一次,这家长却早有准备。似乎,这几日他一直在等着他们来,现在果真来了。他很快地打开了大门,与他们泡着,话很,使得他们不甘罢休。正纠缠不清时,堂里忽然大兵压境似地驶一队自行车,来人都袖臂章。他们下了车便直奔那伙人而来。那伙人其实也是草包,大革命中阿Q那样的人,本来就不甚明白这家人的底细,更不知来人的来,立刻就"缩"了。来人却不放过,着喝问。这时节,其实比的就是气势,谁的气焰谁就得胜。那伙人更嗫嚅了起来,想找台阶退下去的意思。来人还是不放过,一定要问个究竟。这一回,邻的那伙可吃了苦,打的那一个,因为最年长,其时就更狼狈相,只得讨饶,直讨到来人满意了,才放他们回去。这伙人灰溜溜地走堂,连也不敢放一个。他家长于可是扬眉吐气了,过后还往左邻右舍送了一些铅印的战斗队刊。看起来,他也是在为革命很忙碌的样。可是,堂里那些年长的住却为他了一把汗。他们说,他家要吃苦了。这都是我们城市的老市民,经历过数次革命,知谁是革命的真正力量。
时间在令人不安的平静中过去了,接着,老医生医院的造反派上门了。他们来寻找老医生。人们这才发现,老医生夫妇俩已有一段时间不看见了。这天,他家在场的是二,三,大媳妇,还有二的刚显的妻,共同抵挡着这一局面。造反派追问着老医生的下落,媳们咬定一个不知。从中午到晚上,人们已吃过晚饭,他们这里还没完。大门敞着,房间里,楼梯上,走廊里,挤满了看闹的人。邻的那伙也赶来了,积极为造反派主意。然后,一个决定便形成了,并且立即付诸行动。那就是,在隔中学的场上,批斗这家四个媳。中学的场很快就布好了灯光,拉起了横幅,人们刹那间拥了场,革命实在像是大众的节日,但充满了血腥气。一切就绪,这家的媳们终于在押送下走家门。壅在堂里的人们让开了一条,让他们走过去。两个儿走在前面,他们竟还保持着良好的仪表。大,俊朗,毫无委琐之气。大媳妇在后,扶着有的二媳妇。从我家门前走过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丽的大媳妇的睛。她的睛大胆地迎接着人们的目光,没有一躲开的意思。他们自始至终没有说,老医生在何藏。
我们堂里的老住们,纷纷庆幸老大没在家。倘若他要在,那就完了。人们说。这晚上,邻的那伙耀武扬威地在批斗会上张罗着,挥舞着带。他们是医院造反派所发动和依靠的基本群众。人们还担心,二媳妇肚里的孩要保不住了。可是,那孩却奇迹地留存下来,并且健康活泼。我母亲在这晚上,对这家媳的评价,很简单,她说:他们有气节。
这家人家从此后就走上了霉运,房屋被没收,行迁几人家,都是来自城市边缘地区的贫困者,天生怀有对有产者的烈仇恨。他们极尽欺侮之能事,都是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崇名义之下。多次打到堂里来,不得已到派所讲理,没理的总是这一家。接着,长单位又来迫他去往三线工作,他执意不去,迫得急了,他绝望地吼:不去!半条堂都听见了。然后心脏病发作,送去医院,才算结束了这场动员。但自此他便失了公职,养家的任务落到了他的妻肩上,看她忙碌地堂,四寻找工作,不由想起曾有一次,我们听脚,听见这对年轻夫妇吵嘴。就为了里委动员妻去代课教书,而她却不乐意。吵到后来,她竟哭了起来,似乎有着万般的难。而事到如今,她竟也不慌不忙地担起了家的生计。
这,就是上海的布尔乔亚。这,就是布尔乔亚的上海。它在这些丽的女人上,现得尤为鲜明。这些女人,既可与你同享福,又可与你共患难。祸福同享,甘苦同当,矢志不渝。
1998年8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