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羲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加快脚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也就是到了这会儿,他才发现,刚才这么走一气,已经来到寺院的尽西,那里有一月门,毗连着一个小小的庵堂。喧闹的声音就是从庵堂前的小院里传来的。当黄宗羲走月门时,院里的情景使他又是一怔:只见一群方巾袍的儒生和绅士,大约有十数人之多,正在那里吵吵嚷嚷。起初,黄宗羲以为是方以智的亲朋友好,结伴前来探访,但随即就发觉不对。因为那些人一个个都显得情绪激昂,气势汹汹,又是捋袖,又是挥拳,嘴里还不不净地骂得凶:“方以智,你这个昧心的贼!你到底来不来?”
“再不来,我们可要砸门啦!”
“喂,你平日不是自命什么君名士,趾气扬,招摇过市的么,怎么今日了缩的乌啦!”
“呸,什么君名士!不过是挂羊卖狗的货罢咧!这不,一见了真章儿,就全都馅啦!”
“啊哈,老兄此言差矣!人家屈膝伪廷,北面事贼,以逆名扬于四方,逆迹闻于朝野,又怎么不是大大的名士?至于这君嘛,他既蒙伪廷之选,有伪命之污,则只须在‘君’之上,再冠一‘伪’字,便也实至名归,无妨照当不误了!”
“哈哈哈哈!”人们被这句刻毒的挖苦逗得哄然大笑起来。
黄宗羲在旁边听着,却到有不知所措。因为情形很清楚,前这伙素未谋面的儒生和绅士,是专为声讨、围攻方以智而来的。本来,这也并不奇怪。自从有关某些明朝官员,在北京陷落期间,曾变节降“贼”的消息传开以来,江南不少府县都白发举行集会,宣读檄文,痛加声讨。有些地方,甚至发生降“贼”官员的家宅,被愤怒的士民抄抢打砸的事件。其实,连黄宗羲本人,下也是为着当面质问方以智而来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在黄宗羲的心目中,那始终属于他同方以智之间——充其量也只是本社内的事。
他还从来没有设想过要让外人介,更别说主动参与到外人的行动中去了。
“嗯,瞧他们一一个‘伪君’,对我东林、复社分明不怀好意。只不知是些什么人?怎么会找到这儿来?莫非背后有人指使?”这么一想,黄宗羲顿时警觉起来,于是暂且放弃寻访方以智的打算,依旧站在一旁,默默观察起来。
这当儿,由于方以智始终闭着门,不肯面,那伙人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他们继续大声谩骂着,其中有一两个脆走近前去,攥起拳,朝门上“咚咚咚咚”地猛力擂打起来。
还在黄宗羲来之前,院里已经聚起了好些本寺的僧人,只是他们全都站得远远的,神不安地默默看着,谁也不敢上前劝阻。也就是到了下,大约看见那伙人越闹越厉害,才有一个住持模样的老僧,匆匆地越众而,双手合十说:“诸位檀越,要见方檀越,尽可平心静气,请他来,不必如此。
小刹本是清净佛地,其实不宜喧哗,还望列位檀越周全。“他说这话时态度十分恭谨,气也很平和。谁知那伙人不但没有变得安静一,反而纷纷怒声斥责起来:“和尚,你知么,我们今日来是要公讨附贼逆臣,不是什么方檀越!”
“清净佛地?亏你和尚还有脸说!这里住着臣贼,分明是藏污纳垢之所,还有何清净可言!”
“你快走得远远的,休来撩拨我们,否则,今日便把你这鸟寺拆了!”
“也不用拆,只须向应天府递上一状,告他窝藏贼党,包庇匪人,就够他吃不了兜着走!”
各式各样的呵斥、恐吓、谩骂劈盖脸地飞过去,把那位住持长老哄得目瞪呆,脸发灰,看招架不住,只得连声念着“阿弥陀佛”垂丧气地退了下来。
目睹这情形,黄宗羲心中愈加吃惊,而且有生气。因为不怎么说,方以智除了是个有失节行为的京官之外,还是鼎鼎有名的“复社四公”之一。冲着复社在江南的声威名望,对方要声讨方以智,事前起码也该给社里打个招呼,征得同意和谅解,才能行。特别是今时不比往日,士英已经下台,东林派在朝中看就要重新掌政,这伙人还敢如此妄为,要么就是背后确实有人纵,故意前来寻衅;要么就是他们还不知士英已遭贬黜,所以胆敢不把东林、复社放在里。
“哼,不是哪一类,这伙人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正这么想着,忽然,一个女焦急的声音从后传来:“黄相公,这可怎么办?莫非让他们这么混闹下去么?”
黄宗羲微微一怔,回过去,意外地发现说话的是旧院名李十娘,旁边还跟着一个小丫环。
大约看见黄宗羲大睁着睛,一脸疑惑地望着她,李十娘那张椭圆形的粉脸微微一红,随即急急解释说:“是来寺里上香,知方老爷住在这儿,顺脚过来瞧瞧他——哎,黄相公,这些人说方老爷投降贼,他怎么会是那样的人?方老爷忠肝义胆,心比天,何尝受得这等折辱?相公同方老爷向常是最好的,求相公快快搭救他才好!”早些时候,方以智曾在寒秀斋落脚,这一黄宗羲是知的,而且曾经同顾杲去寻访过。不过,那时候他还不知方以智失节的事,由于寻访不着,还颇为怅惘。
现在看见李十娘,他又重新想起那件事。正因如此,方以智的怕死、堕落和不争气,在这一刻里,又重新变得分明起来,并且像利齿一般咬啮着他的心,使他到痛苦和愤恨。
“黄相公,求你快快搭救方老爷吧!”李十娘又一次哀求说。由于惶急,泪涌上了她那双好看的细长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