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从此也不想回家了,在屠家了帮闲,十日半月积得几文,就同人小耍。他虽输完了家业,却把武艺练,竟不得输了。
屠家见他伶俐,相帮照看赌账,拿拿红儿,倒离不得他。【可谓学成看赌艺,货与放家。】且说竹清久不见儿回来,门也无索赌帐的来闹,家中所余也还尽可供穿吃,耳清净,病倒觉好些。久不门,一日,拄着拐,到街上茶馆中坐坐散散心。走堂的送上一壶茶来,他忙:“不用茶,我略坐坐就去。”
那掌柜的素常认得他,知是吝啬,怕费茶钱,笑:“送你老人家吃,不要茶钱的。”
他方留下。筛了一杯吃着。见隔座两个人也在那里吃茶说笑。他听了听,是谈他的家务。一个:“为人在世,银钱谁不?要十分刻薄,了鬼神之忌,远报儿孙近报,再躲不掉的。像竹思宽的老那孽障,我虽不曾会过他,听得人说他的刻薄啬细,也就是天地间少有的了,穷苦人吃了他多少亏。挣了一辈,了这么个家俬,也没有享用一日,养了这么个好儿,轻轻的送了个净,背后还落了人多少笑。”
那一个笑:“我前日在老屠家,见竹思宽把房产地土都输了,写了文书给人。只等老儿一倒,都是别人家的。那老孽障不知儿的这件事,还坐在鼓里呢。这话,大约也就要气死了。”
竹清听了这一篇话,一气几乎回不过来,把都气了。定了半晌,方挣着回家,向黄氏说知。夫妻悲切了一场,他的旧病原未曾大好,复着了这重气,成了一个气蛊,又舍不得钱医治。临危时,心中想:“这个孽障,我同他前世不知是甚么冤家,今生相遇,那里是甚么父?他同我拗了一生,我如今要说我死后要他埋葬我,他是决不依的。不是烧了,就是弃之于。我只要叫他火化,然后葬,他就定然埋了我”
烦邻舍到屠家寻了他来到跟前,说:“我生了你一场,养你三十多岁,我不曾得你一日的孝养。为一赌同下,我劝了你几千百遍,越劝你越要拗着去。我如今要死了,也不得了,任你去罢。但我死后,料也没人将来到我坟前烧钱化纸,你不必土埋,把我烧了,弃在里罢,倒还净。”
说毕,就闭目而逝。
竹思宽每当他老劝他不要赌,他更赌得利害,劝他不要下,更往下里走,他何尝不知自己的不是。他常见有同他一般的人,也劝:“你们这是何苦,不要像我这样不长。”
但他是生来的逆,明知故犯。今听了父亲临终的话,他一时心中也觉难过。忖:“实是我同他拗了一生。父一场,他日临死的言语,再不依他,也觉太过不去些。他在生时我恨他者,为他时常在我耳边絮聒,以不耳之言相加,所以拗他。如今想起来,他挣了一生,一分家俬我全败尽,他也并不曾敢把我怎么样。凭良心说,我要有这分家俬,他要了我的,我也还有好些依不得呢。【世间忤逆心恶声,大都如是。】只想他的好,不要想他的歹。我后来或者生了儿,也要想他孝顺呢。人常说,死了死了,外人还人死仇解,何况一家?罢罢罢,把冤仇解了罢,我依他的遗言罢。”
遂买棺装殓抬去,一火焚之。拣了骨,家中拿了个旧瓶盛了,去到城外赛虹桥上投于中。【不逆父命,真是孝。】这些债主见他父亲死了,都是来索,他将房产地土并箧中所剩尽情付与。黄氏是儿降服了的,可敢擅发一言?暗气在心,又是悲痛丈夫,不数日而亡。竹思宽想:“他虽然不曾说土埋火化,但他夫妻自然该在一。”
也就烧了,弃于赛虹桥下。他的房俱无,孑然一,就依在屠家赌场中过日。他虽把一分家俬送尽在这赌之一,倒也熬成一个相识。屠家赌场上来耍钱的财主,官宦门的弟多,也个个奉承,又习会了这篾片路。虽吃穿二字不愁,但他自幼用惯了,所以到三十余岁,并无家业,也不想要妻。
他有个混名叫赛敖曹,他这生得其实放样,横量宽有二寸,竖量长及一尺。休说是良家女,就是娼宿,见了他这驴大的行货,也惊个半死。有那大胆狼的女,贪他加倍的嫖钱,又想尝尝这大的滋味,略试一试,就绽开,啼哭而遁。后来女中拿他了誓辞,凡他的同类中有说誓者便:“若没良心,叫他遇了竹思宽的膫。”
他有这个大名在外,女中再不敢招惹他。因有这个缘故,把娶妻一念丢向九霄云外,再也不想。他虽遇几个妇人,只算登门奉拜,并不曾幕嘉宾。那之形虽然熟识,却还未曾尝着个中滋味。不想天奇缘,偶然遇着郝氏的这件家伙,竟是生死替他装本钱的一个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