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老乡的炕桌上,背着监视我的人,就着一盏小豆油灯写着,写着,话越说越多,越。我还是清理一下我紊的思绪,把我心中最关切、最念念不忘的话向你倾诉吧。鸿远,比起你来,我各方面都是幼稚的,极不成熟的。但有一,我却有决心、有信心--这就是,无论遭遇多少苦难,多少冤屈,多少侮辱,甚至多少难忍的折磨,我绝不自杀,绝不自绝于人民。我希望你也这样!你比我得多,但的人,有时也会糊涂事,也会因为忍受不住一时的绝望情绪而寻短见(我们这儿青救会的一个青年就这样了)。可是,鸿远,你韧地活下来了,虽然这活,是痛苦的,异常的痛苦,无与比的痛苦…鸿远,我反复向你哀声怨诉,你听见了我的声音么?听见了么?活下去!一定顽地活下去!一定毅不地活下去啊!当我们再见时,我要摸摸你的手,你的胳膊、脑袋,看它们是否完好无损;是不是一个年轻的朝气蓬的鸿远还站在我的边--你一定要完完地站在我的边啊!
一边写这封信,心里一边在忧虑,你能够收到我的信么?写了这么多心里话,你有可能看到么?我盼着你的信,天天盼你的信,盼得很苦啊!但两个多月来,我没有收到过你一个字。我常在梦中看见一摞摞的信放在我的边,几乎把我埋了起来,我好兴!那些信好像都是你写给我的;结果却全是别人的。醒来了,我望着发白的窗纸,一惘然悲哀的心绪折磨着我…
亲的鸿远,请允许我说,我是多么地怀恋着你,想念着你啊!常在心中诵念武则天的一首诗,让我现在抄录给你看:
望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我仍穿着八路军军装,我没有石榴裙。但我也瘦了,憔悴了。命运把我们两人地联系在一起,又把我们抛得天各一方。我为你不断地哭泣。后来,我发现我太弱了,泪是弱者的表现。于是,我不再轻易泪了。我用沉默埋葬我的悲伤;也用沉默反抗对我的侮辱。当我们再见时,你也许会发现,沉默代替了我那认真、固执、温婉的格。你的明也许会变成另外一格的人。人生,多么好的人生,但为什么又如此繁复多端,如此变化无常啊?鸿远,我有些迷惑了。过去我认为真理是洁白的,是神圣的,任何人也无法亵渎它、侵犯它。现在,我明白了,它有时会被扭曲、被蒙上灰尘、蒙上污垢,使人看不清它的真面目。写到这儿,我叹息了,不知你有同么?
鸿远,告诉我,你现在是怎样对待你的生活的?你也像我这样痛苦、悲哀么?不,不要像我这样,千万不要像我!你是一只雄鹰--矫健顽。我呢,儿女之情太多了,我也讨厌自己的弱、怯懦。我不仅要和外界加给我的厄运斗争,我还要不断地自我斗争。我要挣扎,我要向你学习,我要努力战胜内外的一切邪恶。鸿远,给我力量吧!我记得你给我读过罗曼·罗兰写给尔维达夫人的信,"无论你在哪儿,无论我在哪儿,你将永远和我在一起,是我的一分--最好的一分。"真的,你是我、我也是你上最好的一分。我们把彼此上最崇、最好的分集中在一起,互相补充,互相影响,这将是世界上最尚的情,最好的结合。
这封信不能再写下去了。它如果到不了你的手里,让我的心来到你的心上吧!无论时间、空间全无法阻隔他们--他们是叠印在一起的。
林静暂时代替了你的工作,能的,对我也很好。她为了我们这些受冤屈的人在不断斗争。只有常里平是个奇怪的人,他对我很关心,我痛苦时,有时就到他那里寻找儿同情与安(仿佛也真能得到安似的)。鸿远,你不会怪我吧?这是友谊,纯粹的友谊。我的心只给了你一个人,世界上只有你--只有你才有力量获得它。
此刻,在打鸣,窗纸发白了。我边的炕上睡着一个年轻的农妇和她的两个孩。天就要亮了,我写了一夜的信就到此为止吧。假如生活里也有一类似无线电,或X光样的械,那么在我写信时,你在睡梦中可以清晰地听见了我的心声,可以透视到我的字迹;我也能看到你在笑,或者你也在泪,那该多好啊!不你能收到与否,不我的信会惹什么麻烦来,我还要给你写信的,因为这是我的乐,我的生命的火焰,我的信仰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