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张万鹏去场了？”赵队长问谢平。虽然有站办公室透的那昏黄的灯光，还有雪地的一些反光，谢平还是看不清赵队长脸上细微的表情。也许是影太重的缘故，他觉得他双颊下陷得厉害。黑胡茬恁长。使不见他才两天

一个夜晚的谢平觉着在这段时间里他已瘦去好些。还没给铐。但也没手。两片大手就那么光着，垂耷在的两旁。一只手里还抓着他那黑布面尖的狗帽。虚开薄薄的大嘴，很长而又很不整齐的牙齿。牙脚里都让烟油渍黑了。问完话，嘴依然龛张着，微微尖起上嘴，那样专注地盯着谢平，等回话。谢平只是沉默，开不了。他心里极了。他只想知，面前正在发生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这会儿又能问谁？

赵长泰也没再追问。为了避免这一时沉寂给所有在场人带来的张、难堪和不安，他斜过去看看在人堆前嘤嘤哭泣着的老婆渭贞和八岁的大女儿。十岁的大儿建国脸煞白，懂事地搀扶住他妈。这么冷的夜晚，抢门来送他，建国他却只穿着件夹袄和一条破单，拖着一双并不对的旧棉鞋，在瞪大的睛里着恁些跟他年龄不相称的忧郁和困惑。赵长泰早就跟渭贞商量过，再咋地吧，也得给儿买双囫囵鞋了。虽说十岁还不能正经算个人，但也毕竟十岁了。在女校大小还是个少先队的。老让孩跟着爹或妈的旧棉鞋过冬，也实在叫孩在同学老师跟前挂不住脸。孩自己也说过：“妈，下一回堂里分大，我那一份就别领了。看到明年能凑够双跑鞋钱不。给我买双白的…穿双毡袜也能过冬。官的！不信，你试试！”啊！白跑鞋。儿，我对不住你…

赵长泰再回看看青年班的丫小们，歉疚地笑笑，并用他裂的嵌着许多油泥的大手抹了一把自己的瘦脸，叹气。青年班的那一帮却把都低了下去，仿佛立要被押走的是他们而不是他。这使他的背好像突然罗锅了，随着一阵痛绝的战栗，他脸颊微微动起来，整个不易被人察觉地晃动了一下。一阵哽咽从隔底里涌来。为了压住它，他拧转，恰巧遇见谢平正凝对住他的视线。谢平见赵队长回过来了，忙向他伸过只手去。赵队长却没对应地伸手。政法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脚冻得也实在难受。因为坐吉普车来的，都没穿毡筒。有一位的翻鞋里甚至都没穿毡袜，只好在一旁直跺脚。碍着赵长泰这么个老熟人的面，他们又不便着，就故意跺得背上的长枪在大上磕碰，响许多串哐啷哐啷，去提醒老赵。这些，赵长泰心里自然有数。他再没说话，只是去重重地拍了拍谢平的肩，又看了他一，尔后一低，从人群闪的那条夹里朝吉普车走去。上了车，他们才给他上了铐。谢平忙摘下自己那副黄军布画的连袖长手，撂给计镇华，叫他赶快跑去给赵队长。

人群渐渐散去。惟独青年班的人还呆站在黑乎乎冷嗖嗖的天底下。雪光所反映来的林带犹如一堵厚重的狱墙。站长教导员劝青年班的人回屋去歇着。谢平要带镇华、静静和班里的几个团员去赵队长家安渭贞嫂。教导员把他拉到一旁，埋怨了他几句：“你已经是场的人了。咋恁不注意影响？渭贞的工作，我们站领导会面去的。你还是把你那一伙伙安顿回宿舍…”

后半夜，风平雪雾，四下里异样地安宁。月光从云里漫，把一缕缕修长而清晰的树影一折一弯地铺排到青年班男生住的半地窝的土墙和泥抹的房上，也落到了窗纸上。谢平自然是睡不着，又不敢翻。稍一动弹，下用红柳把扎的床铺，便会咯吱咯吱。又一会儿，计镇华悄悄撑起，叫他，想问问赵队长的事。镇华刚一开，地窝里几乎所有的红柳把都不约而同地咯吱起来。谁也没睡着。谁都想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谢平就没敢应声。他能跟他们说什么？他自己到底又知多少？！他早就有这样一觉：在这世界表面的宁静背后，还有许多许多事情是他们所远不知的。有的，也许就这么掖着藏着这着盖着、一又不一。

《儿地永远也不会让他们知了。他明白，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跟许多老职工一样，在铁锹和砍土馒把上磨茧，晒黑油，但难因而也会跟他们中的一些人那样，便从此再不会、也不敢去过问那些别人不想让他们知而实在又是应该知的事情了吗？…

赵队长临被带上吉普车前，那么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他注视自己的神，那一刻里变得那样温和、那样迟疑、那样心事重重。又那样的…那样的充满了某令人困惑的难言之隐，同时又不无自嘲和愧意。他的有力的掌从自己肩顺着自己的胳膊往下溜。落得那么缓慢，与其说它是在落，还不如说它在抚摸，似乎是要透过这迟涩的接，要传达给自己某至关要的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