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一个把自己尽其所能的描述了一番。
等他们说完了,我忽然觉得惊讶不可置信,他们中间照我来看分成两类,有一类说“我从前玩,不太用功,从现在起,我想要好好读书”另一类说:“我从前就只知读书,从现在起我要好好参加些社团,或者去郊游。”
奇怪的是,两者都有轻微的追悔和遗憾。
我于是想起一段三十多年前的旧事,那时行一首电影曲(大约是叫《渔光曲》吧),阿姨舅舅都心播唱,我虽小,听到“月儿弯弯照九州”觉得是可以同意的,却对其中另一句大为疑惑。
“舅舅,为什么要唱‘小妹妹青里(或“丢”?不记得了)’呢?”
“因为她是渔家女嘛,渔家女打鱼不能上学,当然就浪费青啦!”
我当时只知自己心里立刻不服气起来,但因年纪太小,不会说理由,不知怎么吵,只好不说话,但心中那不服倒也可怕,可以埋藏三十多年。
等读中学听到“恼人”又不死心的去问,天这么好,为什么反而好到令人生恼,别人也答不上来,那讨厌的甚至眨眨狎邪的光,暗示天给人的恼和””有关。但事情一定不是这样的,一定另有一个理,那理我隐约知,却说不来。
更大以后,读《浮士德》,那些埋藏许久的问句都汇拢过来,我隐隐知那里有番解释了。
年老的浮士德,坐对满屋自己了一生的学问,在典籍册页的影中他乍乍瞥见窗外的四月,歌声传来,是庆祝复活节的喧哗队伍。那一霎间,他懊悔了,他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抛掷了,他以为只要再让他年轻一次,一切都会改观。中国元杂剧里老旦上场照例都要说一句“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说得淡然而确定,也不知看戏的人惊不惊动),而浮士德却以灵魂押注,换来第二度的少年以及因少年才“可能拥有的可能”可怜的浮士德,学究天人,却不知生命是一桩太好的东西,好到你无论选择什么方式度过,都像是一浪费。
生命有如一枚神话世界里的珍珠,于砂砾,归于砂砾,晶光莹的只是中间这一段短短的幻象啊!然而,使我们颠之倒之甘之苦之的不正是这短短的一段吗?珍珠和生命还有另一个类同之,那就是你倾家产去买一粒珍珠是可以的,但反过来你要拿珍珠换衣换却是荒廖的,就连镶成珠坠挂在人前也是无奈的,无非使两者合作一场“慢动作的人老珠黄”罢了。珍珠只是它圆灿彩的自己,你只能束手无策的看着它,你只能喜或喟然——因为你及时赶上了它于砂砾且必然还原为砂砾之间的这一段灿然。
而浮士德不知——或者执意不知,他要的是另一次“可能”像一个不知是由于技术不好或是运气不好的赌徒,总以为只要再让他玩一盘,他准能翻本。三十多年前想跟舅舅辩的一句话我现在终于懂得该怎么说了,打渔的女如果算是狼掷青的话,挑柴的女岂不也是吗?读书的名义虽好听,而令人目为之昏耗,脊骨为之佝偻,还不该算是青的虚掷吗?此外,一场刻骨的情就不算烟云过吗?一番功名利禄就不算尘埃吗?不是啊,青太好,好到你无论怎么过都觉狼掷,回一看,都要生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