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里被人的声气压着的,万的气息。瓦,砖,墙角的土,土里栽的树。树的,,枝,叶。的,,。草的齿和须。还有缸里的,缸上的青苔,里积起些的微生。白天还都是枯的,现在经浸,气息就漫开了。
两人静了一时,酒潺潺地在他们内循环。他又说:其实黄酒是土味,不是酿的,倒是夯来的。经他这么一说,小什么也有同了,想那黄酒的颜是有些浑淘淘的。他纠正:那不是浑,而是稠,土味是厚味。他接着说,南方的土不比北方的土,北方的土里有一半是沙,这里的土是纯土,淘得千净净。土是之正本。所以,黄酒的味你别看它了格,其实是味之本,白酒是经演化和提炼,是味之髓。他下了结论。在这夜人静的时刻,酒促着人的思维。小什么觉到有一重要的,认真的东西在接近过来,不觉有些敛声屏息,等待他再往下说。可他却不说了。他的脸看上很郑重,而且,很奇怪的,有一忧伤。小什么不敢动他。就在这静默的等待的时刻,他们之间忽然升起了一相知相识的空气。知的什么?识的又是什么?都是不明了的,可就是相知和相识。
他果然又开了。这回他说的是他的一个酒友,这个酒友后来喝死了。小什么轻轻地叹了一声。他却说,喝死了倒也算了,人总有一死。这也是的。小什么赞同。他活着还不如死了好。他说,他的话虽然还是短句,但是呈现连贯和畅的趋势。小什么不敢打断他,耐心地等待。你知,他喝到后来,连料酒都喝!他向着小什么笑着说,睛里闪了一下,不知是泪光还是酒光。他们家的酒都叫他老婆锁起来了,瘾一上来,真是生不如死l所以,小什么,你记住,你喝死可以,喝上瘾不可以。小什么,继续等待着,等待着他下去。有时候,我们一同去谁家玩,走近门,他突然加快了脚步,直奔人家灶间,喝人家的料酒,他总是洋相。这一回,他真的掉下泪来。看来“料酒”这回事,直指他的痛。你不知,他喝起酒来,他女儿扇他嘴,他都放不下杯。小什么会到了一痛彻,不知是在何,直指肺腑。后来,他就死了。他说。
小什么又开了一瓶剑南。由于喝得沉着,依然可闻到酒香冉冉地在瓶升起,然后,积累起来,充满了整间小屋。这老房,别看它到是破绽,可它特别能得住气味。因是土木的质地,有着合的能。他又向着小什么笑了,有些难为情地承认:我也喝过料酒,不不是别人家的,是我老太婆的。他摇了摇:喝酒喝到了料酒,就下作了。然后,我就想戒了。戒酒吗?小什么疑惑地问。是戒瘾。怎么戒?就是喝呀!喝到,喝到底,喝到死,死就死了,死不了就死不了了。他说他选择来喝死的酒是黄酒。为什么是黄酒?理很简单,料酒就是黄酒的下脚,一条路上的,他就上这条船吧。这一天,他背了老太婆,还有孩,自己在屋里,还了几个菜,就开喝了。他又回到了那天的情景,脸上有一憧憬的神。
说实在,黄酒是真好,温柔。他用了个新派的词汇:温柔。它是一层一层垫底,垫得很细密,针针线线的。他形容酒的词汇真够小什么的学一辈。还好菜,他继续说,用它的下脚料酒,真是几千年的文明。他突然说了句浮夸的词,有不像他,却又就是他的幽默。开始的时候,我差儿都忘了到底要于什么了。他笑了起来。有些孩气的。喝着喝着,他想起来了,因为,因为他老也没有醉的意思。这么多酒下去了,却没有醉的意思。就像先前说过的,江南一带人,特别受用黄酒,与这土之酒合得很,真是醉不了的。黄酒的劲是后劲,江南一带人,就是后劲足,都是后发制人。这才叫两相逢呢!他一不醉,只觉得越来越舒泰。黄酒是糯酒,人家说酒,酒,黄酒却是羹,对胃知冷知的。他回顾。可这时候,他有些急了,那时还年轻,不像现在沉得住气。他急了,就猛喝,大大的。菜也吃完了,只得空喝。终于,渐渐地,酒不像酒了,而像,像“黄汤”他用了一个常用词。就是“黄汤”喝下去已经不用了,他想他怎么喝不死呢?或者半死也行,就像街上酒馆门常有的那些醉鬼一样,打着难闻的酒嗝。奇怪的是,那样香的酒一经过胃的转化,再回上来,就其臭不可闻了。还有呕吐来的秽,也是臭不可闻。他想他至少要喝到这程度,叫自己厌恶,就能断瘾了。他是一个有洁癖的酒徒,不能容忍下作。
可是他没有觉。但他却看到了一线希望,没觉比有觉好,这至少标志着一程度,没觉了。而这并不会使他罢手,反倒是因为要寻求觉,他必得更大量地喝。需要有多于原先数倍数十倍的酒,方能榨取一酒意。所需的酒量还在不断地增加,酒意则正成反比,不断地微弱下去,直至完全榨。他沉溺在一艰难的搜索之中,搜索对酒的觉。这搜索越来越变得盲目和茫然,于是他沉溺得也越是。事情已经谈不上有什么享受了,他了惯。他竟还有足够的清醒意识到:他了惯。这可不好办了,他知惯的力量。其实有多少酒徒是因为享受不能罢手?都是惯,罢不能。他到底不由己了。他到底喝到这一步了。他被酒推着了。他迫不及待地开着酒瓶,倒杯,嘴里。其实,他说,我已经是有酒中毒了,你看,他又伸手,让小什么看他的手抖。自己不了自己的主了,他说。不知是说手抖,还是喝酒。那时候,他年轻,骨好,真难喝倒啊!他醉是醉了,就是倒不下来。他还很镇定,斟酒还能斟成一条线来,一条线去。他喝着喝着,竟又喝了觉,他的味觉又回来了。可是,他喝的却是,料酒的味。酒还是原来的酒,可味却变成料酒的了。他很天真地检查了一遍酒瓶,都是一个牌的,从一家店买来。他不甘心地喝了又喝,恼火地发现确是料酒的味。他赌气地再喝,渐渐发现这料酒的味不是从酒里来的,而是从他的腔中发。酒从他胃走了一遍,化成了泔脚的气味。他有些厌恶,但还能抵挡。这味越越,直至他呕吐。这是人间秽之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