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再多叫两声,他们又会说:啥事啦?茶房当山歌唱!除非你真麻木,或真生了气,你大概总不愿再叫他们了吧。太庙,每事间,至今传为谈。但你船,最好每事不必问。茶房之怕麻烦,之懒惰,是他们的特征;你问他们,他们或说不晓得,或故意和你开开玩笑,好在他们对客人们,除行李外,一切是不负责任的。大概客人们最普遍的问题,明天可以到吧?下午可以到吧?一类。他们或随便答复,或说,慢慢来好啰,总会到的。或简单的说,早呢!总是不得要领的居多。他们的话常常变化,使你不能确信;不确信自然不回了。他们所要的正是耳清净呀。茶房在船里,总是盘踞在所谓大菜间的吃饭间里。他们常常围着桌闲谈,客人也可一两个去。但客人若是坐满了,使他们无可坐,他们便恨恨了;若在晚上,他们老实不客气将电灯灭了,让你们暗中摸索去吧。所以这吃饭间里的桌竟像他们专利的。当他们围桌而坐,有几个固然有话可谈;有几个却连话也没有,只默默坐着,或者在打牌。我似乎为他们觉着无聊,但他们也就这样过去了。他们的脸上充满了倦怠,嘲讽,麻木的气分,仿佛下工夫练就了似的。最可怕的就是这满脸:所谓施施然拒人于千里之外者,便是这脸了。晚上映着电灯光,多少遮过了那灰滞的颜;他们也开始有了些生气。他们搭了铺大烟,或者拖开桌打牌。他们了大烟,渐有笑语;他们打牌,往往通宵达旦--牌声,争论声充满那小小的大菜间里。客人们,尤其是抱了病,可睡不着了;但于他们有甚么相呢?活该你们洗耳恭听呀!他们也有不大烟,不打牌的,便搬香烟画片来一张张细细赏玩:这却是雅人致了。我说过茶房的团结是宗法社会而兼梁山泊式的,但他们中间仍不免时有战氛。郁的战氛在船里是见不着的;船里所见,只是轻微淡远的罢了。唯好兴戎,茶房的,似乎很值得注意。他们的,一例是练得极其尖刻的;一面自然也是地方使然。他们大约是宁可输在上,不肯输在嘴上。所以即使是同伴之间,往往因为一句有意的或无意的,不相的话,动了真气,抡眉竖目的恨恨半天而不已。这时脸上全失了平时冷静的颜,而换上烈的狰狞了。但也终于只是恨恨而已,真个拳来打,举脚来踢的,倒也似乎没有。语云,君动,小人动手;茶房们虽有所争乎,殆仍不失为君之也。有人说,这正是南方人之所以为南方人,我想,这话也有理。茶房之于客人,虽也不肯输在嘴上,但全是玩的态度,动真气的似乎很少;而且你愈动真气,他倒愈可以玩你。这大约因为对于客人,是以他们的团为靠山的;客人总是孤单的多,他们倚众欺起来,不怕你不就范的:所以用不着动真气。而且万一吃了客人的亏,那也必是许多同伴陪着他同吃的,不是一个人失了面:又何必动真气呢?尅实说来,客人要他们动真气,还不够资格哪!至于他们同伴间的争执,那才是切的利害,而且单枪匹去,毫无可恃的现成的力量;所以便是小题,也不得不大了。茶房若有向客人微笑的时候,那必是收酒资的几分钟了。酒资的数目照理虽无一定,但却有不成文的谱。你着谱斟酌给与,虽也不能得着一声谢谢,但言语的压迫是不会来的了。你若给得太少,离谱太远,他们会始而嘲你,继而骂你,你还得加钱给他们;其实既受了骂,大可以不加的了,但事实上大多数受骂的客人,慑于他们的威势,总是加给他们的。加了以后,还得听许多唠叨才罢。有一回,和我同船的一个学生,本该给一元钱的酒资的,他只给了小洋四角。茶房狠狠力争,终不得要领,于是说:你好带回去车钱吧!将钱向铺上一撂,忿然而去。那学生后来终于添了一些钱重给他;他这才默然拿走,面孔仍是板板的,若有所不屑然。--付了酒资,便该打铺盖了;这时仍是要慢慢来的,一急还是要受教训,虽然你已给过酒资了。铺盖打好以后,茶房的压迫才算是完了,你再预备受码工人和旅馆茶房的压迫吧。我原是声明了叙述通州船中事的,但却了一首诅茶房文;在这里,我似乎有些自己矛盾。不,天下老鸦一般黑,我们若很谨慎的将这句话只用在各船里的宁波茶房上,我想是不会悖谬的。所以我虽就一般立说,通州船的茶房却已包括在内;特别指明与否,是无关重要的。1926年7月,白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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