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面。我很想冒雨去把它抓获,使它成为父亲佐酒的佳肴。我忍住了,并不仅仅因为雨会打我的衣服。
在那个急雨如箭的下午,我忍受着蚊虫的扰,考查了故乡弃婴的历史。我不必借助任何资料就把故乡的弃婴史理了一条清晰的线索,我用回忆的利喙把尘封的历史啄了一条幽暗的隧。我在这条隧里穿行,手和脚都摸着弃婴们冰凉的白骨。
我把这些被抛弃的婴孩大致划分为四类,仅仅是大致划分,因为这四类婴孩有时于一叉境况。
第一类系因家生活困难、无力抚养,被溺杀在罐里、抛弃到路边者。这情况多发生在解放前,没有计划生育措施的情况下。这一类弃婴现象好像有世界的普遍意义,我记得日本有两篇小说,一篇名为《雪孩儿》,是上勉写的;另一篇名为《陆奥偶人》,记不清作者名字了,好像就是著名小说《槽山节考》的作者。《雪孩儿》和《陆奥偶人》写的都是弃婴的事。《雪孩儿》里的弃婴就是把婴孩活活地扔到雪地里冻死——有生命力极顽者,在雪坑里呆一夜尚能呱呱啼哭,这孩往往被抱回去继续抚养。陆奥的弃婴方式则是在婴儿降生后,第一声啼哭没及发之前,把婴孩倒竖在中溺死。他们认为婴孩未啼哭前是没有觉的,这时把他溺死,是不违反人的。一旦婴孩啼哭之后,就只能养着他了。这两弃婴方式在我的故乡都曾存在过,这两方式产生的原因一如上述——我是弃婴的原因来为弃婴分类的。我相信在漫长的岁月里,故乡有许多婴儿是死在罐里的,这杀婴方式似乎比日本陆奥的杀婴方式还要肮脏残忍。当然,我即便是问遍乡里苟活的老人,也难问一个确凿的杀婴者。但我回忆起他们坐在篱笆边或断墙边闭目养神时的情景,我认为他们脸上的表情都是杀婴者的表情,他们中肯定有人在罐里溺杀过亲生儿女,或者把亲生儿女扔到路边冻饿而死——这类婴孩是无人要捡的。所以,把活着的婴孩扔到路边或是十字路,似乎比把他溺杀在罐里要人一些,其实这不过是那些贫穷善良的父母们的自我安罢了。这些活着送去的孩,生机委实渺茫得很,他们恐怕绝大多数都饱了饥辘辘的野狗肚腹。
第二类被抛弃的婴孩是有先天的生理缺陷或怪胎。这类婴孩连罐的资格都没有。一般情况下都是由婴孩的父亲在太山前寻一僻静地方活埋掉。填土时,还要在婴孩的肚腹上压上一块新砖,防他来年又来投胎。但情况也有例外,解放初期我们故乡有一个大名赫赫的区长李满,就是一个先天的兔。
第三类弃婴是“私孩”“私孩”是一句很厉害的骂人话,故乡有姑娘们被激怒时,往往用这句话詈骂仇敌。“私孩”就是未婚的大闺女生的孩。这类孩一般来说大都聪明漂亮,因为凡懂得偷情的少男少女,都不是蠢货。这一类弃婴成活的可能较大,缺少女的夫妻愿意抱养这类孩,往往事先就联系好了,到时由孩的父亲趁夜送到抱养者家门。也有弃置行人易见的。私孩的襁褓里多多少少总有一财。私孩里有男婴,而前两类弃婴里,除有生理缺陷十分严重者外,一般无男婴。
解放后,由于经济生活的步和卫生条件的提,弃婴现象已大大减少,八十年代之后,弃婴现象又开始现,而且情况倍加复杂。这类弃婴绝对无男孩。从表面上看,是计划生育政策把一些父母成了野兽,但考察,我明白,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是杀害这些婴儿的罪魁祸首。我知也不能对新时代的弃婴者施行严厉的批判,我知我如果是个农民,很可能也是一个抛弃亲生女儿的父亲。
这现象不多么有损于人民共和国的光辉声誉,但它是客观存在着的,而且短时间内难以绝。生在臭气熏天的肮脏村落里,连金刚石的宝刀也要生锈,我现在才似乎有些“悟”了。
暴雨经夜未停,平明时分,乌云破散,一血红的光。我把女婴端到妻炕上,求妻照应着,然后踩着浑浊的雨,涉河去乡政府请求帮助。走在胡同里时,我看到那由梁秆夹成的篱笆已被风雨打倒在地上,篱笆上蓊郁的牵泡在雨里,紫的和粉红的牵从中擎起来,对着初睛的天空,好像忧悒地诉说着什么。篱笆倾倒,障碍撤消,一群羽未丰的半大冲去,疯狂地啄着碗大的白菜。河里正在涨,石条搭成的小迈桥微面。声哗哗地从桥石边缘的狼上发。我桥时崴了脚,走上河堤还瘸了几十步,心想此兆非吉兆,去乡政府也未必能手这个婴儿,但还是奔着乡政府那一片红瓦房,一瘸一颠地走得生动。
大雨打得乡政府院里房屋的建筑材料格外新鲜,红砖绿瓦,青竹竿,都油汪汪地闪亮。大院里人声不闻。一条尖耳削尾的杂小狼狗卧在一条泥台阶上,对着我睁睁睛,又慢慢地眯起来。我寻找着门上钉着的木牌,找到办公室,然后敲门。门响三声时,忽听到后一阵风响,肚上起了一阵锐利的痛楚。急回看时,那条咬了我一的小狼狗又舒适地趴在泥台阶上。它依然不吱声,伸红添添,然后报我一个友好的笑容。它咬了我一我还对它充满好,一也不恨它。我想这条狗是条伟大的狗。我开始考虑,它为什么要咬我呢?它不是无缘无故地咬我,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它咬我一定是要我在痛苦中顿悟。真正的危险来自后方不是来自前方,真正的危险不是龇牙咧嘴的狂吠而是蒙娜丽莎式的甜微笑。不想不知,一想吓一。狗,谢谢你,你这条尖嘴的满脸艺术彩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