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她了,你充什么善人?你“扫帚捂鳖算哪一枝?”我蹲在盛女婴的竹筛旁边时,经常想到那片黄光灿烂的葵地,那些碗大的颅沉重地低垂着,机械地、笨拙地围着自己的秆转动,黄的粉泪珠般落在地上,连蚂蚁的巢都淹没了…
我嗅到上被狗咬的伤已经开始散发腐败的气息,苍蝇围绕着它盘旋。苍蝇装着满肚的蛆虫,像挂满了炸弹的轰炸机。我想这条可能要烂掉,烂得像个冻僵了的冬瓜。当我施行了截肢手术,架着木拐,像挂钟般悠来去的时候,这个女婴会怎么想呢?我还能指望她对我恩德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每次为别人付重大牺牲后,得到的总是别人对我刻骨的仇恨和恶毒的詈骂,最恶毒的詈骂。我的心已经被伤透了,被戳穿了。当我把被酱油腌透的心献给别人时,人家却往我的心上撒。我恨透了丑恶的人类,当然包括这个量颇大的女婴。我为什么要救她?我听到她在愤怒地质问我: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以为我会谢你吗?没有你我早就离开了这个肮脏的人世,你这个执迷不悟的糊涂虫!应该让那条狗再咬你一。
我胡思想着,突然发现饱后的婴儿脸上绽开一个成熟的微笑。她笑得那么甜,像暗红的甜菜糖浆。她的腮上有一个豆粒那么大的酒窝,她的印堂正中正在蜕,她的扁长的颅正在收缩,变圆。一切都说明,这是个漂亮的、健康的女孩。面对着这样诚的、像葵一样辉煌的生命——我又一次想到金黄的葵地——我否定自己的不经之想。恨人也许是不对的,那么,让我好好地人吧!哲学教师提醒我:纯粹的恨和纯粹的都是短命的,应该既恨又。好吧,我命令自己痛恨人类又挚人类。
女婴襁褓里的二十一元钱只够买一袋粉了,为女婴寻找新家园的工作毫无展。妻的闲言碎语一天到晚在我耳畔响。父亲和母亲更像木偶人了,他们常常一整天不说半句话。他们与我的语言功能发达的妻形成了鲜明对照。我的女儿对我捡来的女婴有着烈的兴趣,她常常陪着我坐在竹筛旁边,全神贯注地观赏着筛中的婴儿。我们好像在观赏奇异的带鱼。
如果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把这个女婴理掉,如果女婴吃完她亲生父母陪送给她的二十一元钱,我知等待着我的是什么。我拖着伤发了。我走遍了全乡十几个村庄,拜访了所有的缺少儿女的家,得到的回答几乎都是一样的:我们不要女孩,我们要男孩。我以前总认为我的故乡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几天的奔波完全改变了我的印象。我见到了那么多丑陋的男孩,他们都大睁着死鱼样的睛盯着我看,他们额上都布满刻的皱纹,满脸的苦大仇的贫雇农表情。他们全都行动迟缓,腰背佝偻,像老一样咳嗽着。我更加刻地会到了人的退化。这些严酷地说明全该淘汰的人都像无价珍宝一样储存在村里。我为故乡的未来担忧,我不敢设想这批未老先衰的人会繁一些什么样的后代。
有一天,我在推销女婴的归途上,碰到了一个小学时的同学。他好像是三十二三岁年龄吧,但看上去却有五十岁的样。谈到家,他凄然地说:“还光着呢,这辈就这么着了!”我说:“现在不是富了吗?”他说:“富是富了一些,可女人太少啦。要是有个妹妹的,我还可以换个媳妇,我也没有妹妹。”我说:“‘乡规乡约’上不是严禁换亲吗?”他狐疑地看着我,说:“什么是‘乡规乡约’?”我,与他说起我捡到的女婴和碰到的麻烦,他麻木地听着,没有丝毫同情我的表示,只是把我送给他的烟卷儿狠命地着。烟卷滋滋地燃烧着,他的鼻孔和嘴里全不见一丝青烟冒;他好像把苦辣的烟雾全咽到胃里去了。
五天后他找到我,忸怩了半天后才说:“要不…要不就把那女孩送给我吧…我把她养到十八岁…”
我痛苦地看着他比我还要痛苦的脸,等待着他往下讲。
“她十八岁时…我才五十岁…没准还能…”
我说:“老兄!你别说了…”
我用自己的钱为女婴买了两袋粉,妻摔碎了一个有缺的破碗。她非常真诚地哭着说:“不过了!不过了!反正你也不打算过了。俺里不吃腚里不拉地积攒着,积攒着什么?积攒着让你给人家的孩买粉?”
我说:“孩他娘,你别折磨我了!你看不到我整天东奔西窜地为她找主吗?”
“你本来就不该捡她!”
“是的是的,我知,可已经捡来了,总不能饿死她。”
“你多好的心!”
“好心不得好报,是不是?看在多年夫妻的份上,你就别絮叨啦,有什么主意就告诉我,咱们齐心协力把这个孩送去。”
“送走这个孩咱自己再生一个!”妻努着嘴,用类似撒的气说。
“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