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一通发,冰打破了,一个亲切的手势邀我第一次坐到这张涂满了字的大理石面四方桌旁,坐到这个我还不熟悉的向嗜书者启示奥秘的祭坛旁。我赶说明自己想找动磁说产生之时的有关著作,以及后人赞成和反对梅斯梅尔的专著和论文。我刚谈完,门德尔就把左闭了一秒钟,活像一个正在瞄准击的手。但是,这凝神思索的表情确确实实只延续了一秒钟之久,接着,他像在念一份无形的书籍目录似的,一气说二三十打书来,而且每一本都说明了版地、年份和大致的价格。我惊呆了。我尽有神准备,却没料到他有这等能耐。我惊愕的神态看来使他到兴,他接着又在自己记忆的键盘上继续弹奏我的主题的奇妙变奏曲。他问我,是否想了解一有关梦游者的情况,了解眠术的最初尝试,了解加斯纳、驱术、基督教科学派和布拉瓦茨基?于是,他又倒背如地列举若人名、书名,并作了说明。这时我才明白,我遇到的这个雅科布-门德尔是个记忆力非凡的奇才,是一本有两条的百科词典或者包罗万象的图书目录。我迷惘地呆望着这位图书界的怪杰,完全被这个不修边幅、衣着邋遢、甚至有讨厌的加利曾旧书贩引住了。他一气给我列举了大约八十个人名,对自己打了这张王牌,表面上满不在乎,内心里却颇为得意,并掏了一块本来大概是白的手帕了镜。为了稍稍掩饰一下我惊讶的心情,我吞吞吐吐地问他,这些书籍他最多能搞到多少。“试试看能搞多少吧,”他咕哝着说“您明天早晨再来,我门德尔会给您搞到一些的,没找到的再到别去找。一个人只要有脑,就会走运的。”我客气地了谢,也纯粹由于客,我接着就了一件大蠢事:我竟建议他把我想要的书记在一张纸条上。就在这同一瞬间,我觉到我的那位朋友用胳膊肘了我一下,他想告诫我。但是太晚了!门德尔已经向我掷来一目光。怎样的目光啊!既是洋洋得意又是受了侮辱,既是嘲讽又是傲,简直是国王的目光,是莎士比亚戏剧中麦克白的目光,当麦克达夫要求这位不可战胜的英雄不战而降时他的目光。随后,门德尔又哈哈一笑,咙上的大结引人注目地上下动,他显然吃力地把一句话咽了下去。他本来有理由讲任何可能想得来的话,他,善良、正直的旧书贩门德尔,因为只有陌生人,只有一无所知的人才会向他,向雅科布-门德尔提这样一个侮辱的要求,要他像一个书店学徒或者图书馆服务员那样把书名记下来,似乎这个无与比的,这个金刚钻似的旧书贩的大脑竟然需要这糟糕的辅助手段。我后来才懂得自己客气地提这样一个要求,是怎样地伤了这个怪人的心,因为这个矮小、落魄、满脸胡、又是驼背的犹太人雅科布-门德尔,在记忆力方面却是个天立地的人。在这个石灰的、肮脏的、像布满灰苔藓的前额后面,是一册无形的天书,原来印在每一本书的封面上的人名和书名,都像用钢浇铸似的铸在了上面。不论是昨天版的书,还是两百年前版的书,他都能一下确切地说版的地、作者、新旧价格,并以正确无误的想像力记起每一起书的装帧、图以及摹写本。不论是曾经到过他手里的书,还是他仅仅在别的书店或者图书馆里见到过的书,都如同在他的前,一清二楚。如同正在创作的艺术家能清晰地看到他中的、外人还看不见的形象那样。当他看到雷斯堡某家旧书店目录上某一本书要价六克时,他便能记起,两年前维也纳一次拍卖时,另一本同样的书卖四克朗,同时还记起买主是谁。是的,雅科布-门德尔从不忘记一个书名,一个数字,他熟悉图书界这个永远运行、经常变化的宇宙里的每一棵植,每一条纤虫,每一颗星星。他比专家更了解每一门专业,比图书馆理员更掌握图书馆,比书店老板更熟悉大多数书店的库存,尽他们有书单和索引卡片,而他却没有,但他有记忆的法,有这无与比的记忆力,这只有通过成百个不同的例才能真正说明其非凡的记忆力。当然,要训练和形成这正确无误到神奇地步的记忆力,只有通过一个对于达到任何完善的造诣都适用的秘诀,那就是全神贯注。事实上,这个怪人除去书籍以外对世事一无所知,对他来说,世上的一切现象,只有到了改铸成为铅字,集中在一本书里,甚至可说到了被封存的地步时,才开始变成真实的。但是就在他读这些书的时候,他也不注意
就这样,我们两人踏了格鲁克咖啡馆。我看见他,旧书贩门德尔坐在那里,着镜,满脸胡,全着黑,摇晃着在读书,活像风中的一丛幽暗的木。我们走上前去,他没有察觉。他仍旧坐着读书,上像宝塔似的在桌上方前后摆动,他后面的钩上,挂着他那件破旧的黑大衣,袋里满了杂志和书单,我的那位朋友使劲咳嗽,好让他知我们来找他了。但是,厚镜几乎贴在书上的门德尔还是没有察觉。末了,我的朋友像敲门似的用力敲桌面。门德尔终于呆呆地抬起来,机械地迅速把笨重的钢丝边镜推到前额上,直竖的灰白眉下一双奇特的睛正盯着我们,机警的黑小睛,像蟒蛇的一般又尖又灵巧,闪闪发亮。我的朋友把我介绍给他,接着,我说明了来意。我照我朋友的鬼主意,一上来就假装生气地抱怨那个图书理员,说他对我询问的事本不愿意回答。门德尔听了,将往后一靠,小心翼翼地啐了一唾沫,随后哈哈一笑,带着很重的东方音说:“他不愿答复?不——他答复不了!他是个讨厌家伙,一挨揍的灰驴。我认识他,天晓得,已经整整二十年了,到现在什么都没有学会。拿薪金,这是他们惟一会的事!他们还不如去搬运砖呢,这些博士先生们,省得白白坐在书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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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焦了镶木地板,冒起烟来,一个客人闻到了臭味,这才发现了危险,奔过去,赶扑灭。可他呢,这个雅科布-门德尔,仅仅离开两步远,而且已经被烟熏着了,却一也没有察觉。因为他在读书,他读起书来就像信徒在祈祷,赌徒在赌博,醉酒的人麻木地望着空发愣,这样全神贯注真是令人动。自那以后,我见到其他人各式可样的读书的情形,都觉得不过尔尔了。当时还很年轻的我,在这个加利曾旧书贩雅科布-门德尔上,第一次看到了全神贯注的伟大奥秘,它造就了艺术家和学者,使人变成真正的智者,也使人变成了十足的呆,酿成了这对书本着的悲剧的福与祸。
当年是由大学里的一位年长的同学带我去见他的。我那时正在研究甚至今天还很少有人知的帕拉切尔苏斯派医生和磁力治疗医生梅斯梅尔,可是并不顺利,因为有关的著作难以获得。我这个老实的新生去向图书馆理员打听,他不客气地对我说,找参考文献是我的事情,他不着。那位同学第一次向我说起他的名字。“我带你去找门德尔,”他对我说“他什么都知,什么都能到手。他是维也纳最能的人,此外还是一个怪人,一绝的史前书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