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系在一起的。同古旧的樱桃木柜台、两张绿呢打满补丁的台球桌和铜咖啡壶一样,门德尔也是这家咖啡馆财清单上的一件动产,他的桌如同一圣地似的受到保护。因为他有无数的主顾和询问者,他们一来,店里的职工就很有礼貌地要他们吃、喝什么。所以,他的科学所赚来的钱,较大分实际上了领班伊布勒挂在后面的那只大包里。反过来,旧书贩门德尔也享有多特权。打电话免费,他的信人家给收,还替他办各事情;年老、正直的厕所清洁女工替他刷大衣,钉钮扣,每周替他洗一小包衣服。人家替他到邻近的饭店去取午餐,只有他一人能得到这待遇。另外,每天早晨,老板施坦德哈特纳先生亲自来到他的桌旁向他问好,埋在书堆里的雅科布-门德尔自然多半没有察觉。早晨八整他店,直到人家熄灯时他才离开。他从来不同别的顾客说话,也不看任何报纸,有了什么变化他都不会发现。有一次,施坦德哈特纳先生彬彬有礼地问他,在电灯下读书是不是比以前在煤气灯黯淡、抖动的光线下读书要好一些,他这才惊讶地抬起来呆望着电灯泡。尽安装电灯了好几天时间,又敲又凿,又吵又闹,这样的变化他竟全然不知。只有数以十亿计的黑纤虫般的铅印文字,通过镜框的两个圆孔,通过两个闪光的、收着的镜片,过滤到他的大脑中去,其余的一切事件,均似无谓的喧哗,从他边一掠而过。他确实就在这一个地方,在这张四方桌旁,阅读、比较、计算,度过了三十多年,度过了他一生中全清醒的光,像着一场持续的、惟独被睡眠中断的梦。
因此,当我恍恍惚惚看到雅科布-门德尔宣示神谕的大理石桌空空的,仿佛立在这间屋里的一块墓碑时,我突然产生了一恐怖。现在,人到中年时,我才懂得,有多少东西随同每一个这样的人一起消失了,首先因为在我们这个无可挽救地变得愈益单调的世界上,一切独一无二的东西日复一日地变得稀罕珍贵了。接着,我想到,年轻而无经验的我,当时于一次刻的预,曾经非常喜这个雅科布-门德尔。可是,我竟然忘却过,尽是在战争的年代里,是我在一像他那样专心致志于自己工作的情况下,但也不应该啊!现在,面对这张空桌,我到羞愧,对不住他,同时又产生了一新的好奇心。
他到哪里去了呢?他的情况又怎样呢?我招呼侍者过来,向他打听。一位姓门德尔的先生,对不起,我不认识他,我们店里不见有姓门德尔的先生来过。不过,领班也许会知的。领班腆着尖肚笨重地移动慢慢蹭过来,他犹豫着,思索着:不知,连他也不知一位姓门德尔的先生。不过,我要打听的是不是曼德尔先生,弗洛里安尼巷的纫用品店的曼德尔呢?我觉得嘴上有一苦味,万无常的滋味:如果风已经把我们脚后留下的最后的痕迹都掉的话,那么人活着是为什么呢?一个人,在这间若平方米的房间里阅读、思想、谈话、呼了三十年,或许四十年。可是,仅仅离去三四年光景,来了一个新法老,便无人再知晓约瑟了,在格鲁克咖啡馆里也无人再知晓雅科布-门德尔,旧书贩门德尔了!我几乎有些恼火地问领班,我能不能同施坦德哈特纳先生谈呢?旧职工里还有没有谁在呢?哦,施坦德哈特纳先生,我的上帝,他早就把这家咖啡馆卖掉了,他已经故世了,原来的领班,他现在在克雷姆斯附近靠自己的产业过活。没有了,再没有人在这儿了…对,有了!有了!施波席尔太太还在此地,厕所清洁女工(俗话叫巧克力太太)。不过,她肯定记不得一个个的顾客了。我随即想到:雅科布-门德尔这个人人家是忘不了的,于是,便让领班请她来见我。
她来了,施波席尔太太白发蓬,有的一步一步从厕所间走来,一边还在匆匆地用布她通红的手,显然是刚打扫完她那暗的小间,或者刚完窗。我立刻由她的慌张神态察觉,这样突如其来地把她叫到前面来,叫到这家咖啡馆里雅房间的大电灯下,使她不兴。因此,她先是猜疑地瞧我,用一目光由下往上地瞧我,一十分小心地压低了的目光。我找她,有何贵呀?但是,我刚开打听雅科布-门德尔,她就睁大了睛盯着我,珠仿佛要夺眶而,她抖动着耸起肩膀。“我的上帝,这个可怜的门德尔先生,竟然还有人想着他!是啊,可怜的门德尔先生。”——她几乎在哭泣了,她动极了。老年人逢到别人使他们回忆起他们的青岁月,回忆起某一段已被遗忘的、好共的光时,总会这样的。我问到他是不是还活着。“哦,我的上帝,这个可怜的门德尔先生,五六年,不,七年,去世已经有七年了。这么一位可、善良的先生。想想看,我认识他有多久了,二十五年都不止了,我店时,他已经在这儿了。说起他们是怎么得他死去的,这真是件可耻的事情啊!”她越来越激动了,并问我是不是他的亲戚。她说,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从来没有人打听过他——他遭遇的事情,我是不是一都不知呀?
不知,一都不知,我说,给我讲一讲吧,原原本本地讲一讲吧!这个善良的老妇人显了胆怯和拘束的神态,不断地她的那双手。我懂了,一个厕所清洁女工,系着肮脏的围裙,自发蓬,站在这咖啡馆的大厅里,这使她到难堪。另外,她一直怯生生地左顾右盼,看是不是有哪个侍者在一旁听着。我于是向她提议,我们到活动室里去吧,坐到门德尔的老座位上去,请她在那儿把事情的始末讲给我听。她谢地向我表示同意,激我懂得她的心思。她,这个已经有摇摇晃晃的老妇人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两名侍者惊讶地望着我们的背影,他们觉察到了此中必有缘故,若顾客也对我们这差别悬殊的一对到惊异。接着,在活动室里那张四方桌旁,她向我讲述了雅科布-门德尔,旧书贩门德尔的沉沦(后来,其他人的叙述,又给我增补了某些细节)。
就是啊,他后来,她这样讲述,在战争开始以后,也还一直来的,天天一早,七半钟就到这里,坐着,整天研究着,同以往一模一样。是啊,他们大家都有这觉,而且还常常谈到,他可能本就不知已经在打仗了。我可是了解的,他从来不看报纸,也从来不同别人谈;尽卖报的大声叫喊“号外,号外”所有其他的人都跑步围上去时,他也从不站起来,从不在一旁听着。他同样一也没有注意到,弗兰茨,那个侍者不在了(他在戈尔利采附近阵亡了),也不知施坦德哈特纳先生的儿在普梅希尔被俘虏了。面包越来越不像样,人家给他喝的已经不是而是代用咖啡了,可是他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有一次,他觉得有奇怪,怎么现在来这儿的大学生这么少呢?如此而已——“我的上帝,这个可怜人哪,除了他的书以外,再没有别的事使他兴和担忧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