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很让后世的一些人看不起。陆机是晋人,说得还算委婉,也说得文绉绉的:“系情累于外,留曲念于闺房”“惜内顾之缠绵,恨末命之微详”(《吊魏武帝文》)。苏东坡就不那么客气了。他说不什么人,只有“临难不惧,谈笑就死”才称得上是英雄。像曹这样,临死之前,哭哭啼啼“留连妾妇,分香卖屦”算什么事呢?因此他撇了撇嘴说:“平生伪,死见真。”(《孔北海赞》)意思也很明显:别看曹平时人模狗样的,装得一副英雄豪杰气派,地地的一个雄,事到临,还是了脚。
己的功过得失似乎也无所萦怀。他留下了一份写得断断续续的《遗令》,算是最后的一个代。然而,这个天才的杰的政治家,却人意外地不谈政治。对自己一生的功过得失也只说了一句话:我在军中执法,总的来说是对的。至于发的小脾气,犯的大错误,不值得效法。余下的篇幅,就是一些琐事的安排。比如婢妾和艺们平时都很勤劳辛苦,我死了以后让她们住铜雀台,不要亏待她们。余下的熏香分掉,不要用来祭祀,免得浪费。各房的女人闲着也是闲着,可以学着编丝带草鞋卖,等等,等等,颇有些絮絮叨叨、婆婆妈妈。
曹临终前放心不下的,还有小儿曹。曹三岁时,生母陈姬就去世了,这时也才五岁。于是曹又专门给曹丕下了一遗令:“此儿三岁亡母,五岁失父,以累汝也。”因为有这遗令,也因为曹的生母在立嗣问题上帮过曹丕,所以后来曹丕对曹,颇有些“长兄如父”的样。曹丕临终前,又把他托付给明帝曹睿。曹睿对他也相当不错,恩有加,一直封到赵王。陆机对此也有一番议论:“伤哉!曩以天下自任,今以托人。”一个把天下都背在上的人,临死前却不得不把托给别人(虽然这“别人”也是自己的儿),说起来是有令人伤,但这又确是一个人的真情。
苏东坡是我最喜的一位文学家,但对他老先生这番论,却实在不敢苟同。曹是病死的,不是拉到刑场上去砍,你要他如何“临难不惧”?曹并没有呼天抢地哭哭闹闹地不肯去死,又怎么不英雄?老话说:“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曹虽非就义,但死得还算从容。能絮絮叨叨地安排这些后事,就是从容的表现。不错,与许多英雄人临死前的慷慨陈词、豪言壮语相比,曹这份《遗令》一也不英雄,完全上不了台面,和普通老百姓没什么两样。但我以为这正是真实的曹。他本来就是一个人,不是神。他本来就是一个普通人,不是(也不想)什么超凡脱俗的“圣人”而且,以他的份地位,居然敢于把“凡夫俗”的一面公开暴来,并不遮遮掩掩,装腔作势,正是曹的过人之和英雄本:我就是个俗人,你们又能怎么着?我就是想什么就说什么,怎么就怎么,你们又能怎么样?因此我以为,曹这份《遗令》,实在比那些充满了政治号、写满了官腔话的“遗嘱”要真实得多,也可得多。反倒是了不起的苏东坡,多少了庸人的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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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说:“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如何不丈夫。”曹怜,项羽别姬,他们都是情中人,也都是真豪杰,大丈夫。
看来,人其实是很脆弱的。伟人也不例外。
曹南征北战,戎一生,享受天的时间不多,因此对家人的情特别珍惜。他在临终前还说过这样的话,他说:我一生所作所为,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也不觉得对不起谁,惟独不知到了九泉之下,如果修向我要妈妈,我该怎么回答。修就是曹昂,是曹的长。曹昂的生母刘夫人早逝,便由没有生育的正室丁夫人抚育,丁夫人也视为己。后来曹昂阵亡,丁夫人哭得死去活来,又常常哭着骂着数落曹:把我儿杀了,你也不。曹一烦,便把她打发回了娘家,因此去世前有这样的说法。
其实曹还是作过努力的。他亲自到丁夫人娘家去接她,丁夫人却坐在织布机前织她的布,动都不动,理都不理。曹便抚着她的背,很温柔地说:我们一起坐车回家去,好不好呀?丁夫人不理他。曹走到门外,又回过来问:跟我回去,行不行呀?丁夫人还是不理他。曹没有办法,只好和她分手。以曹脾气之暴躁,为人之凶狠,到这一步已很不简单。何况曹还让丁夫人改嫁,不让她守活寡,只是丁夫人不肯,她父母也不敢。当然不敢的。就是敢嫁,也没人敢娶。
当然苏东坡说得也对:“平生伪,死见真。”只不过我们和苏先生对那“真”的理解不同,评价也不同。在我看来,那就是“人”曹不是杀人机或政治符号。他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有思想有情的人。如果说,平时为了政治斗争的需要,他不得不把内心世界遮蔽起来(即所谓“平生伪”),那么,临死之前,就没什么顾忌了(即所谓“死见真”)。“鸟之将死也,其鸣也哀;人之将死也,其言也善。”曹临终前的“善言”的是他对生活的眷恋和对亲人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