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没有枕怎么办?”她有理地质问我。
我请她参观了我的所谓“枕”不过是一块包袱布裹了一换洗军装,再加些内衣。她们过来用手摸摸,都说真真。她们还说,睡这样的“枕”肯定不舒服的,我说,你们废话。接着我让她们跟我学,把脑里有关舒服的概念变一变:当兵的,一切不舒服就是他的舒服。
“我明白了,就是自讨苦吃!”
啊呀,她们总算明白了。
第二天发的时候,我被任命为新兵班的班长。她们很给我争面,演习过程,只有一个人公开哭过,但除了哭倒没更大的洋相。
演习把每个人折腾得疲劳不堪。那是山区,宣传队分成好几个鼓动组,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满山遍野地跑,一刻不停。八个新兵一步也不敢落后,因为我会拿睛瞪她。谁要在那里磨磨蹭蹭,我就会放开嗓门对她吼。我的嗓门是大有潜力的,只要我一吼,新兵们都不眨,显害怕的样。我觉得被人怕着是件蛮过瘾的事。只要她们对我的严酷表现服帖,我心里就一阵满足。我不理会她们的委屈、诉苦、甚至偷偷抱怨,我也像孙煤当年那样,对她们说:行了,你们少给我来这一。
说真话,那一阵我对自己的形象很满意。越是有人怕我,我越令人害怕的样。有人害怕你,那滋味很妙。
演习快要接近尾声时,通信站的人送来一封电报给我,是父亲打的。我不敢去拆那封电报,因为我料到阿爷事了。电报打到成都,送到此地已耽搁数天。
我把电报推到刘队长面前。那上面写着“阿爷病重住院盼归”看见这个“盼”字,我心剧烈地痛起来。这个“盼”字一下就让我想到阿爷那双快瞎的。
上次探亲回来,接到一封信。她说她还是给阿爷发了电报,让他到车站见我一面。但阿爷究竟去没去车站,她就不晓得了。车在苏州站停了十分钟,阿爷或许挨着每个窗找过我,但没等他把所有车窗寻遍,车就开了。情况只能是这样。我不愿去想象阿爷当时的神情,何况我无法想象他快失明的神是什么样。当时他无疑是失望而伤心的,一旦我想到他因此而伤心,上就去想母亲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他又不是你亲阿爷。”想到这,我心里就好受多了。
“是要回去吗?”队长问我。
我犹豫一下,说“是的。”
“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你有个祖父呢?”
“他并不是我祖父。”
“那是什么人?”
“是阿爷。”
“阿爷是什么人?”
“…是祖父。”我上又觉得不对,改说:“不是亲的,一血缘关系也没有。”我想,幸亏没在各表格里把阿爷填去。
“你怎么哭了?”
是啊,我什么时候让泪了来?其实我半都不想哭。不,也许我很想哭。我难受极了,但我对一切难受都能习惯了。
刘队长使劲盯着那封电报。他也许认为我也是想用这法骗一次探亲假,这电报他见得太多了,永远也不清它的真与假。有人在这方面老谋算,常在关键时刻叫家里来封电报,但他们不图探亲假,而装一副痛苦脸,让人们看看他是怎样置个人不幸于不顾,全心投工作的。这人人都能识破的撒谎竟照样获得好评或荣誉。我不懂这是怎么了,似乎人们很甘心上他们当。搞不好刘队长也认为我在搞那鬼名堂。
第二天刘队长叫我赶开路,说正好有车回成都。他考虑一夜,认为还是放我回去。一听说我要走,我后八个人的小队伍顿时稀松了。她们明显地表示欣鼓舞:我这一走,她们就要过好日了。我用平静的语调回答刘队长,我也考虑一夜,决定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