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半夜,上两个新兵站岗。她们果真偷偷溜农民的果园,摘了人家的杏李。于是我就决地留下来。我对刘队长一再调,那个阿爷不是亲的,回去看他并不十分必要。我装平淡冷静的样,说阿爷和我没有多少亲近的关系。我这样解释,是为让领导对我有个正确认识,别把我也当成用这类事赚取荣誉的撒谎。
事实上,我确确实实撤了谎。这事到我不能动弹的今天才敢正视它。我撒了谎,我连自己都骗。难世上除了阿爷,我还有更亲近的人吗?难阿爷临终,惟一盼的人不就是我吗?难我和他彼此间没有长时间的苦苦思念吗?想到当时,我那些混账话,我那没心肝的法,我自己都惊骇。那是我的事吗?那样只能是毫无情,铁石心的东西。
可我记得自己是个充满情愫、悲天悯人的女孩。我把多情与懦弱看成我的第一大弱。因此,把心变,在当时看来我是大大了一步。反正我很成功地克服了一个弱,我当时几乎为此洋洋得意。而如今,我觉得那不是我的事,我不可能说那样的话,那样的事。
如今,我想到阿爷临终前苦苦的期待,心里便会痛得难以忍受。演习结束后,回到成都,就有一封厚厚的信在等着我。父亲的信叙述了阿爷故世的全经过。我木然地读着,一个字都不漏过,可好像总是没看懂。或许我不愿把它看懂,宁死也不愿看懂它。
我还是看懂了它。奇怪的是,我竟不泪来了,一面又到此时不泪十分不近情理。信纸有一字迹模糊,我怀疑连心的父亲也了泪。
阿爷是睁着去世的。只有那人间欠了他偌大情分的人才会睁着死去。整整十天,他每从一次抢救中苏醒,总是急急惶惶地四周扭转脑袋。他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但他似乎在嗅,他很快嗅边没有他期待的那分气息。他从来不问守护他的人;我的小童还没有回来吗?她到底几时回来?他只是很固执、很自信地等下去,一次又一次摆脱死亡。最终他只好向命运妥协了。是伏在他耳旁说:“小童队里很严的,不能回来看你的…”他尽最大气力,表示完全谅。然后是一声极長的叹息,把生命吐向天空。
父亲在信上说,阿爷是因为失明,摔了很重的一跤,导致了中风。与他去世同时,他的历史问题解决了。大概那些专案人员又有新的活可,便放弃了他。于是补发了他一笔可观的工资,退赔红木家和半卡车书籍。
父亲还说,阿爷送去火葬时,全家都很吃惊,因为他缩小了许多,几乎像个小孩。我拼命想象缩小了的阿爷,那是多么古怪的样儿!阿爷本来有一副算得上大的板啊。
父亲在阿爷的枕里翻许多信,都是我五年里写的。他一封没丢。最后几封他没有拆开,因为本看不见了。反正看不看都是属于他的,是他的宝藏。
父亲还说到阿爷的殡仪。因为他平了反,他的许多学生和同事都参加了,所以比阿爷自己估计的要闹得多。全家合送他一只圈,惟独替我单送了一个。这样大概称了死者的心,也让我心安理得些。就在阿爷的院里,父亲请所有前来参加送葬的人开了一顿饭。信结束时,我仿佛听见父亲痛痛快快地舒了气——总算完了。
我恨父亲不厌其烦地把一切都描写得那样细致,甚至带着津津有味的劲。他写完了,发痛快了,再把这令人心碎的东西抛给别人。然后,他焕然一新地走向他的生活。我敢打赌,从此他会像去掉一块心病那样轻松。他再谈起阿爷时也将是轻松平淡的。他的仅有的情都铺张到这封信里了——怎么样,还对不住那老儿吗?而这封信的确平。当中文讲师的父亲教导那帮死不开窍的学生,文章要写得酣畅淋漓,其目的大概就在于把别人痛,痛得麻木、痛得半死。
我觉得读完这封信后,既哭不,也就永远不会笑了。哭和笑是一对连婴儿,扼死这个,也就断送了那个。我将会这样永远地呆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