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提起来这一下,可算看见朱阿姨了!她在一帽下拽一蓬刘海,两只手都给墨涂得漆黑。她一只黑手搁在胳肢窝下,另一只黑手翘在空中,夹一烟。
最后一次见朱阿姨,我在大门看批斗会。临时搭的舞台太小,给批斗的人只好上去。我就想看看朱阿姨帽的模样。拼命往蹲在那里等着上台的一大片帽那边挤。一个男小将推我一把:“挤什么你?”
这么近了,我看得见他书上的字。全是戏文,偶然有“歹、歹、歹、大大大大、仓”现在我懂他右手老在上划什么了。他在划板。板我懂的。像朱阿姨,走路、烟、咯咯笑都有板。韦志远的两个手指还并得齐齐的,放在上。那条灰灯绒有块地方绒全秃了,给他手指划板划秃了。
“就你捣!小******!”
小老很快就拉一车白的废纸来了。要不是这小老,我们大家早让白的纸淹死了也靠不住。这回他不往外拉,拉到死竹林后面去了。韦志远的宿舍就在死竹林那一边。外婆说那是大跃盖的猪圈,作家要自己养猪。猪给吃光了,就把猪圈盖成了宿舍。
原来还有另一个人喜朱阿姨唱过的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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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叹一的气。
“我你
。
“我你妈!”我对男小将喊起来。
下一个节晚会我又见了朱阿姨,她穿一“天女散”的衣裳在台上东倒西歪地唱《贵妃醉酒》。那一段戏文我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
我还挤。看见一队帽下台了,另一队帽上台去。就是看不见朱阿姨在哪里。人了这白纸扎的帽怎么都一模一样了?
朱阿姨一下抬,找到了我这条大的嗓门。
韦志远的爸老门房一般不准这小老来。有时小老连人带车都给撵去很远了,老门房还要跑着再撵一段路。韦志远谁来他也不撵;卖酱油的,收购鸭的,补锅钉鞋掌的,牙膏换糯米糖的,都可以边走边唱就了这个作家协会大门。
男小将把我一扔,说:“再骂!”
我在同韦志远谈朱阿姨。他一直用他的梁山伯睛瞪着我。
我没话跟他说。他也没话跟我说。
这时一个小老来,背一绳的肩膀上,绳拴一个平板车。一会小老去,他平板车上会堆满废纸。我们这个地方永远有许多废纸,因为全省的作家都住在这里。过去作家写书,写剧,现在写认罪书、检讨书、检举书,所以写许多废纸来。穿假军装的革命小将也一会来一趟,往贴满纸的墙上再糊一层标语,大字报。我们这个作家大楼原先是红砖的,现在一块红砖也看不见了,糊满了纸。风一,整个楼“嚓喇喇喇”响;一下雨,满楼淌墨,人不能从那下面走,一走就滴一墨。等另一批革命小将来了,前一批刚贴的大字报就成了废纸;不糨糊味有多新鲜,更新鲜的糨糊就刷上来了,等到这小老一来,谁的纸都是废纸。他只撕得快活,撕得清脆嘹亮,每撕一下,双脚一蹦“嘶啦啦啦!”
男小将一只大手过来,提起我的棉衣后背,像我们逮蜻蜓那样。我四只脚悬起,使劲地刨空气。
小老把拿不了的纸都堆在韦志远宿舍外面,每一垛纸上压几块韦志远的煤饼,风不走。
朱阿姨也住在我们这里。她小孩的第三个爸爸是我们这儿的副主席。我们这儿刚闹文化大革命他就给革命小将不知拖到哪儿去了。朱阿姨早早就剪掉了长辫,省得大家给她剪。我那一回给爸爸带到节联晚会上,一个又瘦又的女人走过来,讲话飞眉飞的,后面有个大蜂窝似的髻。我一看就走不动了!她是名声很响的朱依锦。她名声太响了,所以我们这些邻居从来见不到她的。她手里夹着香烟,跟我想像的名演员一模一样。她笑的时候长长的两排牙齿,每颗牙四周有一圈咖啡,就像我爸从来不洗的茶缸里面的颜。她跟男的讲话,老要说:“哎哟你气死我了!”然后手臂就一甩袖。像要甩到人家脸上似的,大家看着她那条看不见的袖快活地直眨。她跟我爸讲话也那样,先看看我说:“老邱你的千金啊这么嗲,哎哟你气死我了!”她甩我爸一袖。我爸和我都驾了云雾,给她迷昏了。我爸肯定跟我一样,认为朱阿姨是全世界第一仙女。朱阿姨那么舞着袖走远了,一双脚大大的,走起来倒像完全没有脚,乘船一样。
其实我天天都想跟他说:“韦志远你等我长大就娶我吧。”我心直,浑发就像突然过夏天了。他看见我笑的时候嘴里缺两个门牙。我晓得自己缺门牙是很有风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