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顾此刻侧过，躺得曲线毕，悲剧十足，想来安娜卧轨，一定非常婀娜。“百货大楼你瞅着的时候，就跟渥茨基瞅安娜一样。现在呢？”

像所有凹字形楼里的人一样，小顾也把两个孩养在父母那里，她有足够的自由和时间读书、看戏、听音乐。她找了个老师，开始学拉提琴。也了副画架，学画炭笔素描。她渐渐淘汰了红或粉红的衣服，学着名角儿朱依锦一律穿白或黑，裙不是极窄就是长及脚踝。发不再打成两辫，而是在脑后盘一个大饼，别一把玳瑁大梳。原先她之所以赏心悦目，因为她从相貌到衣饰彩都像一副农家年画，现在脸还是年画的脸，上却一袭缟素，半巫半仙，成了一个漂亮的冲突。别人觉得她终于有气质了，杨麦毕竟比一般人见识好些，他懂得协和、统一才是。与其有这么个装腔作势，能拿手去和其他装腔作势的妻们媲的杨夫人，他宁可要原先璞玉浑金的小顾。

杨麦明白自己不可能离开小顾。因为无论小顾怎样愚蠢地、苦苦地改换面，她毕竟没有错。冬天杨麦坐下写东西，小顾上一个袋递过来，夏天画画，小顾开一个二十瓦的小电扇只他一人。熬夜小顾就煮夜宵，用一个三百瓦小电炉偷公家的电，炖山药粥红枣党参汤。小顾去打牌，半夜回来，发现杨麦在藤躺椅上睡了，她会替他脱衣脱鞋，把他哄到被窝里，再打一盆，用巾替他脚。

杨麦有了个写一手好字的女人。细心贤惠是临时装的，因为她狰狞起来，会拿她那小爪在杨麦手臂上搔三浅痕。小顾咬一又白又齐的牙，为杨麦心疼：她的杨麦是她在嘴里怕化

杨麦说：“以后不得了了。你还要玛丝洛娃、娜塔莎。”杨麦是北方乡下人，念那些洋名字时企图念得洋气，该翻不该翻一律都翻，因此来一又侉又丑陋的声音。他一面说一面心里纳闷，我这么认真什么？她想闹知识分式的夫妻风波，我还陪着她酸呢。

从此后再现这局面，杨麦只当没听见，没看见，该烟烟，该喝酒喝酒。光凭小顾买烟买酒的本领，杨麦也离不开小顾。小顾在这凹字形楼里低人一等，在百货大楼可是一个天使，所有人都认为她聪明绝，丽绝。小顾工作年不多，却把百货大楼内外编织成一张严谨、密的关系网。她把杨麦版的连环画送给党委书记的小儿麻痹症女儿，又请党委书记帮着采购科长的老婆调动工作，采购科长送她两丈哔叽的谢礼，又被她剪下一半来送给了人民医院副院长，从此百货大院的职工看病就不必半夜排队挂号。

小顾终于发现了杨麦的疑。杨麦小臂上现过三条指痕，非常的浅，换了别人无论如何是看不来的。不久，她又发现杨麦的手稿是另一个人誊抄的，笔迹相当漂亮。（这是她唯一帮不上杨麦的地方，她的字实在不上台面。）一次杨麦去南京差，一回到家，小顾就开始搜查他的行李。（穗和伙伴们爬在楼栏杆上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杨麦开始还拉她，要她别还原成酱坊店女儿的庸俗面目。但她又蹦又，把杨麦箱里的衣服、画稿、手稿扔得满天飞。杨麦不理她了，到一边狂拉小提琴去了。他相信她是徒劳，回家之前他毁了所有证据：两人看电影的票，两人吃馆的收据，两人住旅馆的假介绍信，全烧了。但他没料到一个女人她的男人到小顾的份上，就成了。小顾在杨麦发之前，悄悄拽松了他外上一颗扣。只要杨麦一系那颗钮扣，它就会脱落。若没有女人，杨麦会像婚前那样，毫不在乎地照样穿。小顾认识杨麦的时候，他几乎所有衣服都少钮扣。而这颗钮扣现在被钉回去了，还用了同的线。即便退一万步，杨麦自己钉了这颗钮扣，他也绝不会违背他的天，刻意去找同的线。

人们渐渐习惯了买次品，需要什么就对小顾说，小顾，碰上次品茶杯给我来几个。小顾，有次品拖鞋没有？凹字形楼上，你常看见印错或染错的床单窗帘，带坑洼的钢锅“一顺跑”的拖鞋“不倒翁”的茶壶茶杯，缺大、小鬼的扑克，不声的闹钟。

小顾把杨麦对她态度上的变化全看成好事，是平等和民主，是他们变成文化夫妇的开端。小顾不知，正是在这时候杨麦在外面上了女朋友。

朝凹字形天井的大窗前面，心想这下完了，非离婚不可了。不读书的小顾蠢是蠢，毕竟可，读了书，她可叫我以后怎么受？

杨麦最看重的，是小顾的持家本领。给她十块钱。她办得一桌席，给她五块钱，她照样办得一桌席。他们两人工资不多，让小顾开销，日都过来了。小顾自己很省，杨麦穿烂的棉、棉衫，她剪一剪剜一剜，拿到纫机上重新一拼，便是她的了。除了吃的小顾很少买正品，凭了她的关系，她买来的次品往往没有瑕疵，几乎不够格算作次品，而真正有瑕疵的次品，给她的价钱，仅于废品收购站了。凹字形楼上的人，家家都有小顾替他们买来的次品，价钱便宜得成了笑话。一次小顾到几十米长的一条巾，是一个女工开了机睡着了觉织的。那条巾被剪成上百段，凹字形楼上的人两分钱就能买一段。还有一次到几捆织错纹路的纯毯，很漂亮的铁灰，每家也都没这份洋酪洋酪：捡洋酪即捡便宜货。，买下来成大衣和。但不久人们发现用这毯的一穿就不对了，鼓一个大包，两个膝盖更鼓得稽，看上去凹字形楼上的人都半蹲着走路。因为价钱实在便宜，大家都想，半蹲就半蹲吧。

小顾自己却认为杨麦不再对她“亲亲”、“”、“心肝”是一尊重的表现。杨麦写得苦恼的时候，或画不下去的时候会和小顾谈谈楼中其他人的事。教她怎样在那群妻中沙影、指桑骂槐，让她们知小顾现在不是傻大了，提琴也会拉三支曲了，素描也画过上百张了，装模作样的本领也不比她们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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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麦想明白了，从窗转回，见小顾还在床上卧轨。他晃晃悠悠上去，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该解她衣扣照解，该拉灯绳照拉。随她去满嘴满地排练演，越来越地角。她演着一次偷的安娜·卡列尼娜，黑暗里也开成一朵大牡丹。杨麦想，随她怎样离题八丈地去读小说，实惠反正是落在我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