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然后这排长会跑兵站,小声喊:“来了一车猪啊,又要吃的啊!”颗韧叫几声,没人应,大门闭着。牠绕着铁丝网跑,想找隙钻去。
铁丝网很严实,颗韧整整转了一圈,没找着一破绽。牠开始刨雪。雪低下去,一木桩下现了隙。颗韧塌下腰,伸长肩背一往里钻,几乎成功了,却发现脖上的舞鞋带被铁网挂住,任牠怎样甩,也挣不脱。饥饿和寒冷消耗了颗韧一半生命,刚才的疾跑则消耗了另一半,颗韧突然觉得一阵铺天盖地的疲倦。牠不知那样卧了多久,贴地而来的风雪一刀一刀拉过牠的脸,牠透的被冻,刺毫一样乍立起来。牠最后的温在失。颗韧想到自己的藏獒家族,有与狼战死的,有被人杀害的,却从未有过死于寒冷的。想到这儿牠使劲睁开,扣牙关,再最后一次挣扭。“当”一声,那木桩被牠扯倒了。而值班室的黄灯火一动不动。没人听见颗韧垂死的挣扎和完全嘶哑的吠叫。颗韧到自己六个月的生命在冷却。牠最后的念是想我们这几十条嗓门对牠野的昵称:“颗韧这狗东西!…”在雪山上的我们把所有的箱、乐箱、服装箱都浇上汽油,燃,烧了四大蓬篝火。半边山都烤化了,还烧掉谁半辫。总算没让谁冻死。
这四蓬冲天大火把山二十公里外的班惊醒,他们给山下兵站发了电报。兵站派车把我们接下山时,才发现倒掉的木桩和被雪埋没的颗韧。小周把颗韧揣在自己棉被里,跟他贴着。谁说:“牠死个球了。”小周说:“死了我也抱牠。”谁又说:“咦,小周那狗日的哭了。”小周说:“你先人才哭。”我们女兵也都跑来看颗韧,不吱声地坐一会,牠冰凉的鼻尖,一把牠厚实阔大的前爪。我们一下想起颗韧从小到大所有的事情。谁把牠耳朵掀起,轻声叫:“颗韧,颗韧,颗韧…”叫得几个女兵都鼻。下半夜三了。小周突然把演队的卫生员叫醒。“给颗韧打一针兴奋剂!”卫生员说:“去你的。死都死得翘翘的了!”“牠心还在!你摸”卫生员的手给小周拉去,揣到他棉被里。卫生员忙应付地说:“在、在。”“那你快起来给牠打一针兴奋剂!”“我不打。我没给狗打过针,慢说是死狗。”“牠没死!”“小周你再发神经,我叫队长啦!”卫生员说。小周见他一倒又睡着,忙把他那只大药箱拎跑了。我们女兵都等在门外,上拥着小周了兵站饭厅。
炭火先就生起,一烘烘的炭气浮起我们的发梢。末席提琴手赵蓓绷脸,苍白细小的手上举着一支针。她在颗韧的前爪上找了个地方,只见她嘴一下没了。针戳去,颗韧仍是不动。我们没一个人说话。眨都怕惊动赵蓓。“好了。”赵蓓说,嘴被放来。小周看她一,上又去看颗韧。他对我们说:“你们还不去睡。”假如这一针失败,他不愿我们打搅他的哀伤。颗韧真的活转来。不知归功于兴奋剂还是小周的温。小周一觉醒来,颗韧正卧在那儿瞪着他。小周说:“颗韧你个狗东西吓死老了!”颗韧眨一下,咂几下嘴,牠懂得自己的起死回生。牠也晓得,我们都为牠了泪,为牠一宿未眠。小周领着牠走来时,我们正在列队早,几十双脚踏一个节奏,像机。我们把令喊成:“颗韧、颗韧。”从此颗韧对我们这些兵有了新认识。牠开始宽恕我们对牠作下的所有的恶。
牠从此懂得了我们这些穿清一军服的男女都有藏得很仔细的温柔。颗韧懂得牠对于我们来说,并不是一条无关要的畜牲,我们是看重牠的,我们在牠上施与一份多余的情。之所以多余,是因为我们是为士兵活着,而不是为人活着;我们相互间不能亲密,只得拿牠亲密,这亲密到牠上往往已过火,已变态,成了暴。牠从此理解了这暴中的温柔。雪暴把我们困住了,在这个小兵站一耽四天。从兵站炭窑跑来一只柴瘦的狗,和颗韧咬了一整天的架。第二天两条狗就不是真咬了。边咬边舒服得哼哼。瘦狗有张瓜脸,有双单凤,还有三寸金莲似的尖尖小脚。我们都说这狗又难看,又情。不过颗韧认为牠又漂亮又聪明。牠度只齐颗韧的肩胛,不是把嘴伸到颗韧胳肢窝里,就是伸到牠的下。颗韧享受地瞇上,我们叫牠,牠只睁一只看看我们。“颗韧,过来,不准理那个小破鞋!”谁说。牠把尾尖轻轻蜷一蜷。牠不懂“小破鞋”也不懂我们心里慢慢发酵的妒嫉。牠奇怪地发现当牠和瘦狗一齐在雪原上快地追逐时,我们里绿的狠。
我们团实的雪球向瘦狗砸去,瘦狗左躲右闪,蛇一样拧着细腰。颗韧觉得牠简直优得像我们女兵在台上舞蹈。瘦狗被砸中,难看地撇一下,接着便飞似的逃了。颗韧也想跟了去。却不敢,苦着脸向大吼大叫的我们跑回来。谁扔给牠一块很大的骨,想一步笼络牠。瘦狗在很远的地方站着,掩在一棵树后,只一张瓜脸。完全是个偷汉的小寡妇。颗韧将骨翻过来调过去地看,又看看我们。牠发现我们结束了午餐,要去装舞台了。没有一个注意牠,牠叼起那块骨走了两步试试,没人追,便撇开向瘦狗跑去。瘦狗呲开嘴笑了“哈嗤哈嗤”地迎上来。牠俩不知我们的诡计。瘦狗则一脱离树的掩护,我们的雪球如总攻的炮弹一样齐发。
瘦狗给砸得几乎失去了狗形;尾在里夹没了,耳朵塌下,贴着脸。颗韧楞得张开嘴,骨落在地上。牠听我们笑,听我们说:“来勾引我们颗韧!颗韧才多大,才六个月!”“看牠那死样,一给蚤都咬了!”“勾引倒不怕,怕牠过一蚤给颗韧…”我们以为颗韧被制住了,却不知颗韧从此每夜跑五六公里到炭窑去幽会瘦狗。我们发现时颗韧已是一蚤。我们给牠洗了澡,篦了,关牠在房里,随牠怎么叫也不放牠去。下半夜不止颗韧在叫,门外那条瘦狗在长一声短一声的唤,唤得颗韧在里面又脚又撞。牠只听瘦狗唤痛,却不知痛从哪来的。我们当然知。都是我们布置的。清早我们跑房,见那只捕兔夹给瘦狗拖了两尺远。那三寸金莲给夹断了,血滴冻成了黑。颗韧跑到瘦狗面前,瘦狗的媚也不媚了,半死一样略略翻白。颗韧急急忙忙围着牠奔走,不时看我们。我们正装行军车,准备发,全是一副顾不上的表情。颗韧绕着瘦狗越走越快,脚还不断打跌。我们不知那是狗捶顿足的样;那是颗韧痛苦、绝望得要疯的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