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我们需要找一对同伴来刀下的。我们需要被好好諕一諕,让青在萌芽时死去。冯队长更明白这一,他的青在二十年前就死光了。
他捺住不断刨脚的颗韧,看一表。他心没狠到家,想多给他俩一时间,让他俩好歹穿上衣服。他从表上抬起脸,很难说那表情是痛苦还是恶毒。他说:“小崔、李大个儿两个同志,砍绳!”绳一断,车篷布“唰啦”落下来。里面的一对男女像突然被剥豆荚的两条虫,蠕动尚未完全停止,只等人来消灭。那是很丽很丰满的两条虫,在月光下尤其显得通纯白。我们全傻了,彷佛那变成了虫的男女士兵正是自己;那易受戳伤的正是自己的。“不准动!”冯队长的乌鸦音越发威严:“把衣服穿起来!”谁也不顾不挑剔冯队长两句令的严重矛盾。“听见没有?穿上衣服!”我们都不再看他俩。
谁扯下自己的衣服砸向赵蓓。赵蓓呜呜地哭起来,赤的两个肩膀在小周手里抖。小周将那衣服披在她上。女兵们把赵蓓搀回宿舍,她呜呜地又哭了一个钟。天快亮时,她不哭了。听见她翻纸,写字,之后轻轻了门。谁跟去,不久就大叫:“赵蓓你吃了什么?”都起来,跑门,赵蓓已差不多了,嘴角溢安眠药的白浆,一直溢到耳。赵蓓没死成。拖到军分区医院给救了过来。但她不会回来了,很快要为“非常复员”的案例被遣送回老家去。小周成了另一个人,养一脸胡,看谁都两杀气。很少听他讲话,他有话只跟颗韧唠唠叨叨。一天,我们突然看见颗韧嘴里叼着一只紫罗兰的拖鞋。
这下全明白了。那是赵蓓和小周的事发生五天之后。只听一声喊:“好哇!你这个狗东西!”顿时喊声喧嚣起来:“截住那狗东西!截住颗韧!”颗韧抬起,发现我们个个全变了个人。牠倒不舍得放弃那只拖鞋,尽牠预到事情很不妙了。这回贼赃俱在,看牠还往哪里跑!颗韧在原地转了个圈,鞋挂在牠嘴上。牠里的调没了。牠发现我们不是在和牠逗,一张张过来的脸是铁青的,像把牠的兄姊吊起剥时的脸。牠收缩起自己的,尽量缩得小些,尾没了,脖也没了。牠越来越看我们来不善。我们收拢了包围圈,在牠里,我们再次大起来,变得庞大如山。牠的一片天渐渐给遮没了。谁解下军服上的带,铜扣发森的撞击声。那带向颗韧飞去。颗韧痛得打了个。
牠从来没尝过这样结实的痛。“别让牠逃了!…”颗韧见我们所有的林立、叉、成了网,牠本没想逃。“揍死牠都是牠惹的事!”脚也上来了,左边一下,右边一下,颗韧在中间翻跌爬。小周手里被人了条带。“揍啊!这狗东西是个贼!”人怂恿小周。小周不动,土匪样的脸很木讷。紫罗兰的拖鞋是赵蓓的,她人永远离开了,鞋永远留下了。他从地上拾起鞋,不理睬我们的撺掇:“还不揍死这贼娃!…”我们真正想说的是:揍死颗韧,我们那些秘密就从此被封存了;颗韧是那些秘密的唯一见证。我们拳脚齐下,揍得这么狠是为了灭。而颗韧仍是一脸懵懂。牠不知牠叛卖了我们;牠好心好意地撮合我们中的一双一对,结果是毁了我们由偷摸狗得来的那可怜的幸福。
小周“唰”给了颗韧一带。我们说:“打得好!打死才好!”小周没等颗韧站稳又给牠一脚。颗韧被踢去老远,竟然一声不吭。勉站稳后,牠转回脸。一线鲜血从牠角来。牠看我们这些杀气腾腾的兵从绿变成了红。“这狗是个细!”“狗汉!”血迷蒙中,牠见我们渐渐散开了。牠不懂我们对牠的判词,但牠晓得我们和牠彻底反目。第二天清早发,我们一个个板着脸从牠边走过,牠还想试探,将在我们上蹭一蹭,而我们一反应都没有。哨音起,我们上了车,牠刚把前爪搭上车梯,就捱了谁一脚,同时是冷冰冰的一声喝:“!”牠仰着脸,不敢相信我们就这样遗弃了牠。车开了。颗韧站在那里,尾伤心地慢慢摆动。牠望着我们两辆行军车驶大一团晨雾。
我们都装没看见牠。我们绝不愿承认这遗弃之于我们也同等痛苦。中午我们到达泸定兵站,突然看见颗韧立在大门边。猜测是牠被人收容了,新主人用车把牠带到这里。然而牠那一红粉尘否定了前一个猜测:牠是一路跟着我们的车辙跑来的。沿大渡河的路面上是半尺厚的喧腾红土,稍动,路便升起红烟般的细尘。牠竟跑了五十公里。我们绝不愿承认心里那阵酸疼的动。牠远远站着,看我们装舞台,彼此大喊大叫地斗嘴、抬摃,就像没有看见牠。牠试探地走向小周,一步一停,向那一堆牠从小就熟悉的鼓靠拢。小周沉地忙碌着,彷佛他本不记得这条风尘仆仆的狗是谁。
小周的冷漠使颗韧住了步。在五米远的地方,牠看着他,又去看我们每一个人,谁偶尔看牠一,牠便赶摆一摆尾。我们绝不愿与牠稀哩胡涂讲和。演之后的夜餐,我们围坐在一起吃着。都知牠在饭厅门望着我们。也都知牠整整一天没吃过东西。但谁也不吱声,让牠地看,让牠尴尬而伤心地慢慢摇尾。这样第二天牠就不会再死赖脸跟着了。然而第二天牠仍跟着。到了第三天,我们见牠薄了许多,被尘土织成了网。这是最后一个兵站,过了它,就是通往成都的柏油大。意思是,我们长达八个月的巡回演告终了。绝不能让这只丧家犬跟我们回营区,必须把我们与牠的恩怨全了结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