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家能你的家,我和雪梅自然荣幸。不过,你在北平还有另一个家——令兄佐佐木正雄的家比我们这个小院可要豪华多啦!”佐佐木端起茶杯刚要喝,又把茶杯放回茶几上。睁大睛盯着苗教授看了几秒钟,又扭看看坐在一边的苗夫人,然后,皱着眉,摸着髭轻声说:“请不要提他。我和他没有话可说。不奉他的命令,我从来不去看他的。”苗夫人去准备款待客人的饭菜了。屋里的两个老同学、老朋友就品着茶、着烟,随便聊起来。
苗教授念念不忘他们当年在日本同学时的一些往事。一谈话,他总要先说说这些——而且情激动,滔滔不绝:“佐佐木桑,别看如今我们都老之将至了,可我总忘不了我们当年同学时候的一些事——你这个人呀,不说话,成天就知闷读书。我呢,呱啦呱啦又说又逗。虽然,贵国有不少人瞧不起我们中国人——当然也瞧不起我这个穷留学生。我心里虽然生气,可偏要又笑又逗,旁若无人…我这心情,只有你了解,只有你同情。本来,你可以住在你家阔气的公馆里,你父亲是一位级军官嘛。可是,你偏偏要搬到我的寓所来,跟我一起住,跟我一同吃便宜的饭菜。老弟,我永远不会忘记:医学院里有些课程不让中国留学生听讲,你就拿回这些课程的笔记给我,替我讲解,还叫我偷偷抄上——你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老师…”“更是你的朋友!”没等苗教授讲完,佐佐木兴奋地打断了他的话“苗桑,一见到你,我常常会想起那件事来——你还记得歌伎枝吧?她善于表演江时代的古典歌舞剧。她虽不是上社会的人,却弹得一手优的三弦和筝。她多才多艺简直可以懸帐踉簰当会员呢…只因为她家里贫困,就被人轻视…我她,她也我。可是,我这个封建的贵族家,怎么能够允许我们相?更不能允许我去娶这样一个女为妻…那时候,我真是痛苦!真恨我自己为什么不生在平民家里!当时,只有你同情我,替我们传递书信,还不断安她,也安我…以后,我不得不狠心和她断绝了…兄长,我的好朋友,你知么?你可能不知——因为我把这个痛苦埋在心底,对谁也没有诉说过…现在,我来告诉你——后来听说,她为了我,悲伤、绝望,终于抱着三弦投海自杀了…”说到这里,佐佐木两呆呆地盯在昏暗的窗纸上,那里没有泪,也没有恨,像两只不动的玻璃球,没有一丝表情——人只有痛苦到极的时候,才有这表情。
沉默了好一阵,佐佐木又说:“兄长,让我把心里话都向你说了吧!三十年了,我是怕动这块伤疤的。今天,我忍不住了——她送给我的一条仙台平裙,直到今天我还珍藏着。三十年过去了,我依然忘不了她!虽然我又娶了妻,也生了孩,可是,在这个世界上,我的情只属于她一个人——属于一个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但却活在我心里的她…”苗教授被佐佐木的这段情悲剧打动了。他好像忽然了解到他的朋友为什么那么同情穷苦人、为什么对他那尊贵的家毫无情的原因——他窥探到了他朋友的内心秘密。于是,对他说话更少戒备了:“佐佐木桑,你的痛苦,我完全了解。可那是过去的事,再也无法挽回了。现在,你应当回到现实中来。”“是的,回到现实中来。我现在搞实验,这不是现实么?”“我的意思是,你应当把心思转移到当前的战争局势上来——你看看,每天,每天,这个战争要使多少中国人和日本人丧失生命呵!”“是呵…”佐佐木稍稍惊异地低声应着。听得来,他心里充满了痛苦和不安。接着,两个朋友都沉默了。
“我说,朋友,你是不是还在想念枝?”为了打破沉默,苗教授半认真、半玩笑地问。
“不,不是!瞧你…”佐佐木苦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