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老绅士这样说,确实抓住了事情的要害。他虽然没有直接揭破东林方面这么,是于一派的私利,但锋芒所指,仍旧是十分明显的。所以周围的人听了,都不禁沉不语。钱谦益更是自知理亏,有局促不安。倒是梅朗中并不服气,昂然质问说:“可是,‘七不可立’呢,这又怎么说?莫非圣人说过,应当立君以贪、以、以不孝么!”
“哼,天地间的大义是什么?”褐脸绅士反问,傲慢地眯起睛“不就是君君、臣臣、父父、?我辈圣人之徒生于世上,又所为何来?不就是固守、揄扬这纲常大义,使之充于天地问,长存于千万世么!所以,福藩纵然有七不可立、十不可立、一百一千不可立,只要于纲常之义当立,便是当立!纵使将来亡国、破家、灭,亦无可抱憾!何以故?因这纲常大义,毕竟由我辈之苦守行,得以长存于天壤间了!反之,设若毁弃纲常,舍亲而立疏,则社稷国即使侥幸不亡,家命苟且得保,亦不过仅余躯壳,一行尸走而已,又安知不为千秋万世所唾骂!”
褐脸绅士越说越激动。他那双老迈的睛可怕地怒睁着,两雪白的八字胡也在厚嘴上掀动得愈来愈厉害。显然,他对自己所恪守的“天理”有着绝对的自信,并且准备不惜以家命来决捍卫。所以在他大声疾呼的当儿,自有一发自内心的雄辩、崇与悲壮的意味,不但使得周围的听众为之耸然动容,就连梅朗中也眨着睛,似乎不知说什么好了。
六
面对这情势,钱谦益不禁有焦急。他十分明白:被老绅士振振有辞地宣扬的这一“理”尽在有识之士看来,是多么的迂腐、荒唐,但在一般人心目中,它其实又是异常的正确。因此,如果光推“七不可立”的说法,而不能从纲常大义的“理”上压住对手,那么弃“福”立“潞”的主张,恐怕仍旧难以在多数人心中站住脚。他犹豫了一下,正打算亲自面参与论辩,忽然,人群背后响起一个清亮的嗓音:“此言差矣——哎,差矣!差矣!”
随着话音,接二连三地挤来几个人。钱谦益本能地收住脚定望去,忽然止不住有心。因为走在里的那位眉目清秀举止潇洒的儒生,原来是复社的有名狼角余怀,后面还跟着脂晦暗的吴应箕和神情傲慢的侯方域,只是看不见陈贞慧。说走来,自从一年多前,钱谦益在冒襄和董小宛的那一桩风公案中帮了忙,这伙人近来已经大大缓和了对他的攻讦。虽然如此,钱谦益仍旧有怕同他们见面,惟恐对方冷不防又兜自己为阮大铖开脱的旧事,令自己脸上无光。所以下一见是这儿个人,他就不由自主悄悄往后躲,但又很想瞧瞧他们打算什么,只得尽量地伸长脖。
这当儿,梅朗中也发现来了援兵。他上走过去,同侯方域凑在一块,咬起耳朵来。吴应箕则睁着那双仿佛悉一切的睛,大模大样地站着,一声不响。只有余怀迈着轻捷而迅速的步,一直走到褐脸的老绅士跟前。他先不说话,却现好奇的样,只上上下下一个劲儿打量着,仿佛对方上有什么特别奇之似的直到老绅士被打量得很不自在,周围的人也莫名其妙时,他才拱一拱手,一本正经地说:“不敢动问这位先生,可是新近从闯贼那边过来的么?”
老绅士显然不明白他这样问的用意,加上摸不清余怀的来历于是犹犹豫豫地回礼说:“先生何以有此一问?学生不是…”“哎,一定是的,一定是的!”余怀显得十分有把握。他一边说一边移动脚步,绕着对方前后左右地审视起来。
老绅士被激怒了。他跺一跺脚,提了声音:“学生已说过了——不是!”余怀仿佛吃了一惊:“啊,真个不是?那可就怪了!何以适才先生一番论,在弟等听来,竞十足就像替闯贼来劝降一般?”
周围的人见他像发现什么怪似地打量对方,起初只是又诧异又好笑,听他这么一问,都不禁愕住了。褐脸绅士却气得差儿没起来。他的目光朝周围一闪,随即压住怒火,盯着余怀质问:“学生与兄台素不相识,不知何故恶言相加?”
“岂敢!”余怀摇一摇。随即展开手中的折扇,掩在前,不不慢地摇着“不过,适才先生力倡‘立君以昏’之说,并谓因此而亡国破家,亦不足恤。此非甘言巧辩,意为闯贼诱降于我,又是什么?”
老绅士珠一转,似乎有明白了。他把两片厚嘴一撇,冷笑说:“原来先生此半天玄虚,无非与小弟辩难。只是‘立君以亲’,乃祖宗之家法,常之至理,又与闯逆何?何以倡言祖宗家法,常至理,便是甘言巧辩,为闯贼诱降?倒要请教!”
“不错,”余怀不慌不忙地说“立君以亲,确是祖宗家法。惟是祖宗定此法时,正值天下承平,四海咸安,朝多英彦,野无弃民,夷狄有臣伏之心,匹夫无桀骜之志。当其时也,人主可以垂拱无为而治。故诸君之立,惟亲惟长,而不必惟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