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一看，说话的不是老绅士，却是另一位中年的官员，那袭圆领青袍上，绣着一方七品的鹬鹇图案，大约是个御史或给事中之类的言官。

照理，他提的这个诘问也不难对付，不过余怀似乎没有防备，急切问张了几次嘴，竞回答不上来。于是，钱谦益把视线转向侯方域，期待这位以辩才著称的复社公，会言相助。谁知侯方域仍旧只顾同梅朗中嘁嘁嚓嚓地说个不停，对于同伴的困境似乎毫不在意。相反，是吴应箕咳嗽了一声，慢慢走到前面来：“夺门之变‘并非立君以贤之过，实乃臣政所致。不过，这一层下不必论。”他了一个手势，把利刃似的目光扫向全场，然后又回到那位七品官的脸上“学生于此只揭一事：纵有’夺门之变‘，江山仍为朱姓所有，国祚绵延，至今不绝，于大局其实无伤。反之，当也先兵临城下之际，若非断然舍去亲而幼之太。

而立疏而贤之郧王，则人心惊骇，士气瓦解，我朝恐已为夷狄所乘矣！此立贤之得，天下共见。若论下亡国之祸，较之‘土木之变’时，其危又何止百倍？

更须立君以贤，中兴方能有望！否则，中国一旦沦于寇、建虏之手，彼禽兽虎狼之心，又安知仁义纲常为何事？更断不能以之教黎民、化天下。设若举国俱成禽兽虎狼，则君臣父之大义，又将何所附丽？若无所附丽，则先生所谓‘充天地，长存万世’云云，岂非空之谈？“吴应箕是复社有名的台，见解自然不凡。这番话由他从容不迫地说来，确实鞭辟人里，既揭破了死守旧制、不知通变的迂腐谬妄，又指明了立君以贤对于应付剧变的必要和重要。周围的人固然听得连连，钱谦益更是大为叹赏。现在，他放心了：有这几个人在，料想褐脸老绅士那些人再也嚣张不起来。他本来有意上前同吴应箕等人见见面，联络一下情，又觉得现在还不到时候。“哎，等我为东林把迎立这件大事办成了，他们自然会对我改容相见。到那时再说吧！”他想，于是悄悄转过，从人丛里挤了来。

此刻的场上，还有另外几个谈话的圈。钱谦益张望了一下，打算到另一个圈去转上一转。然而，刚迈几步，就听见迎面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他抬一看，发现胖胖的郑元勋由几个人相跟着，正急匆匆地朝他走来。看样，尽钱谦益没有声张，但仍旧很快就被人发现，并且通知了郑元勋。

“哎呀，牧老，几时到的？晚生该死，竞坐不知，万祈恕罪！如此劳动大驾，实在不敢当！”郑元勋显得颇为激动，行下礼去。

钱谦益却没有动弹。他打量了一下昔日的叛卖者，发现两年没见，郑元勋似乎更胖了些，但也老了些。当初亮晶晶的脑门上，现了一的皱纹，鬓边也生了两小片白发。尤其是那双圆鼓鼓的睛，不知为什么显得有忧郁失神。“嗯，不是听说这两年，他混得得意么，怎地反倒像去了魂似的！”钱谦益想，随即“噢”了一声，礼敬如仪地拱着手，淡淡地说：“学生与超宗兄一别二载，可谓念兹在兹，无日忘之。却不知何故，总是缘悭一面。今日得知大驾返扬，又怎肯失却机会！”

“啊，牧老言重了！”郑元勋红着脸说。他显然听这句客里的挖苦意味，并为往事到羞愧。不过，随后他就抬起睛，诚恳地说“久违范，元勋思念綦切，只是心怀忐忑，未敢惊动。今日幸蒙赐顾，晚生荷无已。敢请牧老移驾到船上奉茶，待晚生别过这一朋友，即来恭领训诲，不知牧老可容晚生有此之幸？”

这当儿，钱谦益已经转过，自同随对方前来的那几个人行礼相见。听了这话，他装很惶恐的样，连连摇着手说：“不敢，不敢，学生是何等样人，怎敢受此崇遇？不敢当，不敢当！”

“还望牧老千祈俯允！”郑元勋持着。

“哎，还是免了吧！”

钱谦益一再回绝，郑元勋却仍旧苦苦请求，大有非达到目的不可的模样。然而，愈是这样，钱谦益的心中就愈加冰冷。他料定，对方无非是想解释两年前那件事罢了。“哼，时至今日，又何必多此一举！要是心怀鬼胎，当初你就别那么！”他恼恨地想，随即抬起睛，打算以更决绝的态度摆脱对方的纠缠。然而，当接到郑元勋的目光时，他却诧异了。因为在这一刻里，对方的神情竞变得那样苦恼、绝望，简直就像要上哭来一样。

钱谦益心动了一下：“唔，要不，就听一听他怎么说，然后再教训他一顿不迟！”

于是，他板着脸，勉地说：“那么，好吧！”

扔下这一句之后，也不待对方再有所表示，他就朝其余的人拱一拱手，说声：“失陪！”转过，径自朝停泊在码的一艘官船走去。待到喜望外的郑元勋派两名弟赶上来引路时，他已经快要踏上板了…小半天之后，郑元勋终于打发走了全送行者，抹着额上的细汗珠，匆匆走前舱里来。发现钱谦益正倒背着手，站在窗前，他错愕了一下，连忙上前，殷勤地请客人上坐。钱谦益一抬手，拒绝了：“超宗兄，学生下很忙，实在没有工夫坐谈。兄台有何见教，就请快讲。讲完了，学生便即刻离船，免得彼此耽误。”

“可是…”

“请讲！”

看见钱谦益冰冷绝情的样，郑元勋噎住了。他那圆鼓鼓的胖脸变得呆滞而苍白，随后又化为灰。终于，像下了决心似的，他撩起直裰的下摆，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