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说,就轻松多了。天地良心,他确实没有与解放军为敌的想法,相反他还很敬重解放军,他劝说了程先觉,又劝说了郑霍山,这都是事实,他应该得到解放军的礼遇。
但是汪亦适想错了。那次肖卓然来看过他之后,他苦思冥想好长时间,终于有一天,他下了决心信誓旦旦地向教人员张泗安报告,说他有重要情况汇报,然后就把他劝说程先觉和郑霍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张泗安说,啊,你还那么开明啊,可是你想起义为什么不行动?你还是动摇啊!这人我们见得多了,都是投机分。汪亦适说,我不是投机分,我千真万确是因为劝说郑霍山耽搁了时间,才被国民党特务裹胁的。你们不信,可以去问郑霍山。张泗安果然去问了郑霍山。汪亦适梦也没有想到,郑霍山会那样回答。郑霍山说,汪亦适到我的宿舍找过我不错,但是他并没有说要起义,他只是问我要不要城逃到江南去。
张泗安把郑霍山的回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汪亦适,汪亦适一听脑袋就大了,差儿没有过去。张泗安说,没有人证明你是因为劝说郑霍山起义才耽搁了时间,而且后来你还拿了枪,我们只能证明你是俘虏。汪亦适有苦难言,百思不得其解。后来见到郑霍山,汪亦适说,你郑霍山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坏人,我跟你前世无冤近世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郑霍山装蒜说,我没有害你。你说我怎么害你啦?汪亦适说,分明是我去劝说你起义,才耽搁了我的时间,你为什么不跟张泗安说清楚?我劝说你到风雨桥去向舒云舒报到,这不是事实吗?郑霍山说,你想到风雨桥去找舒云舒,这是私事,跟起义不起义的没有关系,我为什么要说?汪亦适顿时愣住了,他没有料到郑霍山会这么看问题。他不说话了,看着郑霍山两发直。
直到二十年以后,经过当年的学友兼难友楼炳光的拨,汪亦适才似有所悟。楼炳光说,郑霍山那时候之所以不愿意承认你是因为劝说他才耽搁了前往风雨桥的时间,完全是为了保护自己。汪亦适当时还是不明白,稀里糊涂地说,他倘若能够证明我是起义者,他也会跟着沾光,他不承认我是起义者,我们两个都成了俘虏。他不说真话,保护自己从何谈起?楼炳光说,你真是书呆。你想想看吧,当时是什么环境?我们那群俘虏,成天都是提心吊胆,怕被镇压,怕判刑,还怕被发到边。那时候可以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郑霍山要是承认你是因为劝说他才耽搁了起义时间,那他成了什么,那他不是成了阻挠起义的绊脚石吗,那不是找死吗?汪亦适这才似乎明白过来,半天声不得。以后他也就渐渐地原谅了郑霍山。
时光退回到当年,汪亦适在郑霍山那里没有得到证明,连续好几天茶饭不香。其实汪亦适并不完全是为了给自己挣一个起义者的待遇,那时候的汪亦适还意识不到待遇的重要,他主要是想把事情清楚,他想证明自己的清白。突然有一天他的脑里闪过了一丝亮光——他想起了程先觉。那天晚上他睡不着觉,辗转反侧中,他看见了这丝亮光,一拍大从铺上了起来,在屋里的青灰地面上走来走去。同屋的楼炳光说,你什么,半夜三更的老是晃来晃去的,难你想让教人员过来揍你吗?汪亦适说,我现在不怕教人员了。我现在就是要见教人员!说着,就向门外喊,警卫,警卫,我要见张教,我要汇报思想!
在学习班的办公室里,汪亦适怀着激动的心情,把自己在皖西城解放前夜劝说程先觉起义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张泗安最初还是不相信,他们怀疑这个文质彬彬的家伙得了神经病。上次他言之凿凿地说郑霍山会证明他的起义言行,结果郑霍山一否定。这次他不死心,又扯上了程先觉,得不好又是胡说八。张泗安不想跟他啰唆,敷衍他说,算了吧汪中尉,我们劝你别再折腾了。你既然当了俘虏,就老老实实的。只要改造得好,俘虏也照样可以为人民服务,照样可以为新政权力。汪亦适说,话是这么说,可俘虏和起义者总是不一样啊,我是千真万确地想起义,而且为了起义费了很多心血,我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老是当俘虏吧?我不是新政权的敌人,我是新政权的支持者啊。求求你们,你们是自由的,去找程先觉问一下,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张泗安说,就是问,那也得等到明天吧?这又不是打仗,我们总不能半夜三更地跑到起义学习班去叫人吧?起义学习班里的人都是我们新政权的有功人员,都是要重用的。我们半夜三更去找人,那太不尊重了,上级会批评的。汪亦适说,那好,那就明天吧,明天你们可一定得给我问啊!
那一夜汪亦适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象着明天张泗安去找程先觉的情景。这件事情过去也才十来天,程先觉肯定不会忘记,他一定会一五一十地向张泗安说清楚。那天晚上他和程先觉说的话犹在耳畔,那句句都是真话,句句都是新政权希望听到的。
汪亦适在床上翻,同宿舍的楼炳光也在翻。楼炳光睡不着不是因为激动,楼炳光夜里经常噩梦说梦话,因为他是医科学校的警卫科长,在此之前他是国军三十六师里的一个连长,他同解放军打过仗,手上的血债肯定是有的,所以他最担心解放军会把他毙了。他有好几次在汪亦适面前念叨,说他家上有七十堂,下有五个幼,他给国军当警卫科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希望新政权网开一面,留他一条活路,哪怕给共产党倒桶靴也。跟楼炳光住在一个房间里,也是汪亦适急于摆脱俘虏名分的重要原因之一。楼炳光是什么人?楼炳光过去在医科学校差不多就是个恶,就是政训的一条狗,经常关押步学员,搞秘密侦察活动。那时候同学们在校园里散步,见到这伙计,避之唯恐不及。现在倒好,自己跟他住在一个房间,享受相同的俘虏待遇,简直就是鱼龙混杂。
第二天早上,完毕,又开始劳动,脱坯烧砖——张泗安说,解放了,皖西城下一步要盖很多楼大厦,需要很多砖瓦。汪亦适一边脱坯,一边观察周围的动静。他发现张泗安不在劳动现场,心中窃喜。他分析张泗安是到起义学习班找程先觉实情况去了。吃早饭的时候,还是没有看见张泗安回来。汪亦适想,看来这件事情有眉目了,没准是张泗安了解清楚了,向上级汇报去了。也许等到张泗安回来,他汪亦适就可以摘掉俘虏的帽,摇一变成了起义功臣。原先汪亦适对于待遇问题并不看重,但是随着在俘虏学习班里时间待长了,他的思想就起了很大的变化。解放军的政策好,三十里铺的这几个学习班,伙是一样的,如果单从嘴的待遇上看,当俘虏一儿也不比起义学习班差,甚至不比理学习班差。问题是人的待遇不仅现在嘴上,楼炳光说了一句话,说人的待遇归到底现在下面那个上,你去撒,有人拿着上了弹的步枪看着你,你都撒不净。汪亦适想,我确实不能算俘虏,我吗要背这个黑锅?
汪亦适那天左等右等,没有见到张泗安。这样一来,他就更加信不移,张泗安确实是为他的事情奔波去了。汪亦适知共产党的事认真。涉及人的名誉问题,是个大问题,来不得半虎。汪亦适揣,张泗安从程先觉那里证实他汪亦适确实劝说过别人起义之后,一定又去找别人证明去了,没准还找了舒云舒。这样一想,汪亦适恢复名誉的愿望就更加迫切了。从皖西城解放前夕直到现在,他还没有见到过舒云舒。他可不想以俘虏的份去见舒云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