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是实话，医学是科学，怎么能说有病大家一起看，有药大家一起吃这样愚蠢的话！这是医院还是屠宰场？程先觉本来是居临下的，是带着教训的吻对汪亦适说话的，一听汪亦适这么一说，吓得脸都白了，赶摆手说，汪亦适，老汪，请你打住，信雌黄祸从啊…正在吓着，猛然看见肖卓然在门外现了，面沉地向这边走来，程先觉更是一冷汗，赶把拐了一个弯，陡然提嗓门说，关于…腔溃疡的问题，既不是你的专业，也不是我的专业，我们今天的争论是没有意义的！汪亦适说，你什么，为什么见到肖卓然就像耗见了猫，肖卓然有这么可怕吗？程先觉压低声音说，何必？你我都是需要脱胎换骨的人，这个时候，何必自找麻烦？老实吧！

肖卓然走过来，发现二人神情异样，看看汪亦适，又看看程先觉，绷的脸突然松弛下来，笑着问，二位仁兄，一个横眉冷对，一个神慌张，这是为何？汪亦适正要说话，程先觉抢先一步说，我们在探讨业务，关于腔溃疡的原因和症状。肖卓然狐疑地看着程先觉，又看看汪亦适问，是吗，怎么这么个生僻的课题来？汪亦适说，他信雌黄，他说你们当官的说，初创时期，有病大家一起看，有药大家一起吃。我认为这是胡闹！肖卓然惊讶地看着程先觉说，真有这话？是哪个当官的说的？程先觉上的冷汗终于落了下来，绝望地看着肖卓然说，谁也没说，是我自己说的。因为现在条件艰苦，设备简陋。汪亦适向我要设备，要显微镜，我没法答复他，就拿这话敷衍他，谁知这个死脑当真了。肖卓然哦了一声，看着程先觉说，我们学医的，人命关天，说话办事要有分寸，不能胡说八哦！程先觉说，是是是，肖副院长，我记住了。汪亦适冷旁观，一言不发。

肖卓然说，好啊，想当年我们“四条蚂蚱”有三个走到革命阵营，殊途同归，革命不分先后，走到一起就是同志。只是，可惜了郑霍山，他要是在这里，我们的力量就会大大加。汪亦适说，郑霍山不是铁杆的反动派，他只是对新政权的政策不了解，被国民党的那一鬼迷心窍了。如果你们真心重用人才，可以劝说他回到杏坞来，当一个新军队的医生。程先觉说，汪亦适，你政治上幼稚。郑霍山那个岗岩脑袋，是你能说动的吗？汪亦适说，我不认为郑霍山是岗岩脑袋。相反，我认为郑霍山可能是我们中间最有前途的医生。肖卓然怔了一下，看着汪亦适问，你是说，你就没有可能成为最有前途的医生，还有程先觉和我？汪亦适说，都有可能，事在人为嘛。但从前的状况看，还是郑霍山最有可能。可是你们老是让他脱砖坯，还有比这更大的浪费吗？这比粮烂在田里，还要让人痛心。

肖卓然说，汪亦适，如果派你去劝说郑霍山参加解放军，你估计他会答应吗？汪亦适说，你是副院长，是解放军的红人，还是你亲自比较合适。刘备尚且能够三顾茅庐，你一个副院长，就算再日理万机，跑一趟三十里铺总不会太难吧？肖卓然笑了，不怀好意地看着汪亦适说，哈哈，老同学你馅了，你是不敢再去说服郑霍山了，经验教训啊。一个多月前，你就吃过他的大亏。难你想让我也去碰一次？我告诉你，碰我不怕，但是我们现在不能劝说郑霍山参军。汪亦适说，为什么？难就因为他是俘虏？你们医院里不是也有俘虏作为留用人员吗？肖卓然说，政审是一个问题，以郑霍山目前的表现和态度，政审肯定是过不了关的。但这还不是最要害的问题。汪亦适说，那最要害的问题是什么？

肖卓然抬起，向天上缓缓移动的云朵看了看，什么也没有说。停了一会儿才问，听说姚大在你们这里看病，好了没有？程先觉说，还在里面，几个女人在嘀咕。肖卓然说，怎么还会有几个女人？程先觉说，舒云舒，还有她的大舒雨霏，听说要调回咱们皖西城，正在办手续。肖卓然哦了一声，来了神，手一挥说，走，看看去！说完，领往诊室方向走，程先觉和汪亦适只好跟在后边。走了几步，肖卓然停住步，回过来看着汪亦适说，以后说话要注意，什么你们医院、你们解放军、你们新政权，什么叫你们啊，现在是我们，人民当家主，一切都是我们的。要有主人翁意识。再也不要说你们了，以免给人觉离心离德。汪亦适没有吭声。

直到几年以后，汪亦适才明白肖卓然当年说的“最要害的问题”是个什么意思。在郑霍山的问题上，肖卓然自有自己的考虑。郑霍山顽固，对这样的人，什么事情都不能急于求成，如果不是他心甘情愿的事，或者他暂时还不想的事，那他就会拧着来。你越是急，他越是不以为然，你说东，他偏往西。所以说，在荣军医院初创时期，没有重大医疗任务，不到万不得已，没有必要把郑霍山来捣。这个原因还在其次。其实，那天程先觉和汪亦适的争论，肖卓然已经看端倪，新政权刚刚建立，医院也刚刚创建，百废待兴，千万绪，忙之中，也往往漏百。这个时候领导人的威信和政策的权威，既是的，也是脆弱的。如果这个时候把郑霍山生拉死扯地来，这个嘴无遮拦的搅屎一定会大放厥词，没准又是当年如何如何，在三十六师如何如何，当年薪金如何如何，待遇如何如何，设备如何如何。几个如何下来，不被打成反动派才怪。

依肖卓然的观察，解放军派到医院的领导都是怀大度的人，但是有一个问题，他们可以容忍对他们个人的诋毁，绝不会容许对新政权说三四，这个时候，他们往往又是的、狭隘的。而随着医院基础设施的完善、规章制度的健全、行政和业务秩序的规范，方方面面条件都成熟了，再把郑霍山这尊神请回来，亮他的，堵住他的嘴，他自然就没有那么多牢，也就没有那么多危险了。肖卓然这一年虚龄二十一岁，以二十一岁的人生阅历和经验，能把问题想得如此周密，足可见肖卓然有搞政治的天才，所以后来他被丁范生戏称为青年政治家，也就不足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