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楼挡住了风,密密的人群混浊了空气。去哪儿呢?去外滩吧。
他下了汽车,向前走去。路对面是黄浦江。看不见江面,只看见大大小小停泊着的船。江岸上绿树、红,老人在打太极拳,
小孩奔来跑去,年轻人在散步,照相。生活有了这些,就变得愉快、好起来。他心情稍稍轻松了一。他穿过了路,哦,黄浦江,这上海的象征。可它并不象记忆中和地图上那样是蓝的。它是土黄,并且散发一腥臭味儿。也许世界上一切东西都是只能远看,走近去一细看便要失望的。
他顺着江岸向前走去,前边是外滩公园,他买了门票去了。一去便是一个池,从假山上落下,落在池里,激起一圈圈涟漪。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不是这么直接落在面上的,珠落在一把伞上。伞下是一个妈妈,搂着两个孩,笑嘻嘻地挤在一起躲雨。他小时候第一次看见这座雕像时,是多么惊讶,多么喜。他看个没完没了,便赖着不肯走。现在想起来,雕像是在冥冥中引起了共鸣。他们,从来就是这么生活的。爹爹很早就死了,妈妈带着他们三个,相依为命,相濡以沫,什么苦都吃过了。可就因为大家挤在一起,再怎么苦都是的。有一次刮龙卷风,四人全挤在大床上,抱成一团。闪电,霹雳,呼啸的狂风,引得大家又害怕却又兴奋。弟弟夸张地尖叫着,妈妈笑着咒诅老天,陈信以保护人的份坐在离电灯开关最近的地方,这个开关被刚懂一电知识的哥哥视若虎豹。雷打得真吓人,可真开心。是的,的。这温,引着他,引着他归来。
,落在空的面上,激起一个个单调而空的圈。
一滴珠落在他撑在池边的手背上,他忽然意识到,这珠是从自己脸颊上落的。他是怎么了?当年离开上海,妈妈哭得死去活来,他却一滴泪不。今天…他到一莫大的失望,好象有一样最好最珍重的东西突然之间破裂了。他扭走了公园。
商店开门了,营业员都在卸排门板,亮了橱窗。橱窗里的商品令人目眩。街上走的人,更令人,那似乎都是一些活着的、生动的模特儿。他走到一个橱窗跟前,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橱窗里是一些电动的装置:一个梯上,一个个大胖娃娃鱼贯下,两个娃娃抱在一起秋千,后面几个红领巾少年在试飞机模型,一架架银的飞机在蓝的云幕上飞翔。
他站在跟前,走不动了。他到心里忽然有什么被唤回了,是的,被唤回了。这是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离开上海时,心中留下的一片金的记忆。这记忆在十年中被误认为是上海了。于是,他便拚命地争取回来。上海,是回来了,然而失去的,却仍是失去了。
路上的人越来越多,漫下了人行。象是排队走路似的,想快也快不了。他想起早晨挤汽车的那形势;想起饭店里站着等人,坐着被人等的情景;想起三角园一条长凳上坐着三对伴侣;想起豫园假山上排队照相…看来,人,不仅能创造奇迹,还能创造窘境。唉,他何必一定要挤来呢,何必呢?
人和人,肩挨肩,脚跟脚,这么密集的在一个世界里,然而彼此又是陌路人,不认识,不了解,彼此傲地藐视着。哦,他忽然想起弟弟前几日录来的一个歌,歌词只有反反复复的两句。“地上的人群就象天上的星星那样拥挤,天上的星星就象地上的人群那样疏远。”
那个地方却不是这样的,那里很清静,也许有些荒凉了,但走在街上,可以奔跑,可以信步,可以畅快地呼。因为城市小,人和人,今天不见明天见,低不见抬见。都是面熟的,相识的,一路走过去,几乎要不断地,招呼,倒别有一番亲切和温。看来,大有大的难,小,却也有小的好。
他不由己地跟随着人向前走,自己也不知走向哪里。他很茫然,十年里那渗透他心灵的、苦苦的而又是甜甜的思念,消失了。十年里那充实也随即消失了。他的目的地达到了,下一步,他该往哪儿走?人活着,总要有个目的地。完成西装革履、喇叭、录音机的装备,跟上时代新?找对象、结婚、建立小家?…这些都可以开始了,是的,可以开始了,只是还需要很多努力,很多辛苦。并且,如果时装里包裹着一颗沉重而不愉快的心灵,究竟又有什么幸福?为了建立家而结婚,终伴侣却不是个贴心人,岂不是给自己加了负荷。他不由又想起了月牙儿般的睛,唉,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人生的目的地,总归应该是幸福,而不是苦恼。他忽然到,自己追求的目的地,应该再扩大一,是的,再扩大一。
他郁闷的心情开朗了一,好象沉重的乌云开了一条,一线朦朦胧胧的光透了来。虽然是朦胧隐约的,但确实是光。
“阿信!”
他站住了,似乎有人叫他,嗯?
“阿信!”又是一声。他转脸一看,见路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中间,无可奈何爬行着的一辆公共汽车窗里,伸大哥的半个,向他伸着手。他背后还有大嫂。他们脸上的表情很怪,似乎是十分惊慌恐惧。
他不知了什么事,掉转追着汽车跑去。大哥一把抓住他的手,什么话也说不来,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就象十年前,陈信坐在火车上,哥哥跟着火车跑的时候那神情一样。他心里一酸。大嫂也伸手抓住他:“阿信,你可别想不开!”她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