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神来,甚至连鼓掌都忘了。
他那样有修辞地解释《实践论》和《矛盾论》,这仿佛是一暗示,暗示了我们的学习本可以有另一方式,一文学的方式。可是事情已经无法从来起,我们的学习班到了末期。此人最后还现过一次,就是学习班临解散前组织看电影。他来看电影,是穿了一双夹趾拖鞋,手里持一把大蒲扇。这样有些名土风度,并且电影还没有放映,他就走了,似乎对看电影并没有兴趣,只不过来个卯。他一走,剩下的我们也都有些没劲。他的走,表示了一轻蔑,对看电影这项活动的不以为然。于是,大家也觉得无聊起来。他显然是学习班里的一个异数,他独往独来,独自地思想。而他的独特,又与我们心底暗存的一渴望呼应着,可惜契机只向我们了一苗,然后,倏忽而去。
时过两年,我又与他见了面。这时我们已在县城农机厂形成了一个圈。在我们省首批知青招工中,县农机厂了一些上海知青,其中有我。从此,我就经常城,城就到农机厂落脚。而那几个农机厂的上海知青,也都各自有尚在生产队队的同学,也是隔三岔五地来叨扰。我们两三个人挤一个铺,实在挤不下,就到县城里别的单位找上海知青搭铺。吃饭呢,就用脸盆打一大下,大家围着盆吃。此时,上山下乡运动已第三第四个年,大家都有些疲沓。招工呢,则将众人的心打散了。绷起的一劲都下了,人也就放松了,坦然了,没什么顾忌,开始任,倒了真实的情。于是,我们很自然地,开始谈文学,还有哲学。这样的谈是以阅读为前提的,它又反过来刺激了阅读。说起来,令人难以相信,与阅读的情成反比的,是阅读资料的匾乏。我们将每一本幸运到手的书读得个烂熟,我们能到手什么就读什么,就使我们的阅读涉及面很广。其中,文学是基础,阅读的兴趣往往是从文学发,由文学推动的。因为文学是阅读中最浅显的,最普及的。哲学则是一级的,它将我们从文学的兴趣中提升了。我们不懂还是不懂,真有兴趣还是不那么有兴趣,都大谈特谈哲学。那些莫测的概念在我们的三寸上,翻来翻去。需要说明的是,我们此时说的哲学已不再是《实践论》和《矛盾论》,而是黑格尔,费尔哈。我们说,黑格尔的系,费尔哈的系。重要的是“黑格尔”和“费尔哈”这两个名词,系分是糊的,混的,莫名所以的。但是不要,这阻止不了我们一夜一夜地谈下去。就是在这当,我们中间的一个,带来了那个哲学奇才。
他的模样有很大的改变,其实也是我当时本没注意他的样,他的思想震慑住了我。倒是他还记得我。再说一句,此时,我在县城里也小有名气,并且就是在文学方面。甚至地区报纸《拂晓报》都曾起意要我。这名气从何而来,似乎很难说清,并没有的事实,比如说,写作有某篇文章,我也很不善言辞。这多半是因为我的作家母亲的名声,小半则是因为我在县城知青圈里面的频繁。这有类似现在以媒介面的频率疏密,来决定是否为名人,以及哪一级别的名人。不怎么说,我在知青中小有名气。所以他就对我说:我们见过面,是在两年前的学哲学学习班上。记忆突然闪亮了,我记起了他,我脱而:你就是那个人啊!他肯定地说:我就是。于是,两年前埋下的契机的,这时候开了。
在那时期里,对文学的了解不仅限于文学好者,有一些其实并不专门对文学有兴趣的青年,也备了相当于现在一个大学文科学生的,对文学的知识。这好像是一个思想的前提,凡有脑的,勤于思考的人,都必须要有文学的武装。假如没有文学,所有的思想就失去了组织的形式,成了一盘散沙。好像思想没了语言,没了依附于存在的实,最后不得不失了。而那时期里,青年大多是勤于思考的。当你无法去自由地什么的时候,你就只能自由地去想、这时候,思想即是虚无的,又是实际的,因为它成为我们生活的一分内容。那时候,谁不在使劲地想啊,想的。这是我们的娱乐。它使得我们枯燥乏味的生活,变得有趣味了,可以容忍了。就这样,一个意识形态最狭隘和严格的时代,却恰恰是青年们思想最活跃的时代。我们整天想着一些最无用的事情:人类的命运,国家的前途,人生的意义究竟在哪里?个人的存在是否合理?等等。就是这些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思考,充实了我们空的生活,使我们的生活至少有了一痛苦的意义。文学使得我们的思想变得可以叙述,它为它们找到了命名。所以,那时期里,凡是苦闷的青年,就是文学青年,文学青年则是苦闷的青年。文学修饰了我们的荒凉的青。就这样,许多思想的我们都是从文学的开始的。
在乡村和乡村之间,传着一些破烂的书本,它们传着传着就不见了踪迹,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但又会有新的书本加传的行列。有多少重要的思想,或者说辉煌的思想,隐藏在我们这最不起的小土坯房里,在油灯熏黑了的土墙之间徘徊,游。有时候,我们三五个人约好了,去一个偏远的生产队,向那里的知青借书,胳膊下则夹着用来换的书。我们夹着书走过土路,那情景竟没有引起农人们丝毫的注意。在他们的传统的光里,夹着一本书就跟扛着一杆锄,同样的天经地义,自然而然。要知,那不是普通的农人,那是有着上千年的耕读历史的农人。我们大大咧咧地将书夹在腋下,有一些碎页便飘落下来,有时候,一本书就是这样,越传越薄,直至没有。往往不巧的是,我们从早上走到中午,终于走到那个偏远的,没有通工的生产队,找到那名知青,说明了我们的来意,可是他却说,书已经借走,借去了另一个更远的生产队。没有通讯工,所有的消息都是隔夜消息。我们只能凭着两条,跟踪追击。还有时候,我们走那样远的路,忍着饥渴,是为了见一见某个人,和此人谈谈。因为听说他读过许多书,很有见解。在那么长距离的跋涉之后,结果总有些令人失望。或者那人外不在,或者人倒在,可却言语平淡,平不怎么样。我们将许多时间消耗在这不果的奔波上,收获甚微。可,这就是我们的文学活动。在文学的资源相当匾乏的情景之下,我们的神却分外积极地活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