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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而立(6/10)

起来,有人喊罢课。这么拦着校门起哄谁也吃不消,我赶说:“去去!咱们走着去。女同学和伤病员就别去了,下了公共汽车还要走六七里路呢。我们拍幻灯片给你们看。”

这么说也通不过。班上有个校队的,打球伤了,今天拄着拐来了,就是为了看。学生要抬着他去,这是胡闹。我对刘先生说:“您看,是不是派辆小车?起码得把伤兵技上。”

“王老师,不是我不派车!我们系里不像有些人那么不懂事—一学农的不看站,那不是笑话吗?总务说没车有啥办法。这些人可真浑,也不先打个招呼。”

“真的?我不信。您看我的。”抓起电话叫司机班“你是谁?小?给我把大轿车开来。我带学生参观。”

“王二,车是你要的?我们长瞎了。这么着,咱们坐驾驶楼,好不好?”

“不行!让别人坐卡车,我要大轿车。”

“我们长叫把大轿车藏起来,别叫人看见。他要用。咱们给他留个面,好吧?”

“那么我的面呢?你以为谁的面重要?”

“当然是王二了。王二是大哥嘛!车上到。”

刘先生不走,看样不信车能来。过一会儿车真从外边开来了,学生呼着往上冲。刘老气得险通红,手抖成七八只。我赶给他圆面:“老先生,小送我们想着风险呢。有人准给他穿小鞋。这可是为了咱们系的事…”

上吼起来:“你放心,绝不让师傅吃亏,我去找校长。问问他有车藏起来是什么作风!”

参观回来,学生全变了样,三五成群窃窃私语。我们拍了好几盒胶卷。我把班长叫来,关照几句:

“你把这片送去制幻灯片,先放你这儿保存。谁借也别给,记住啦?除了农三乙,他们参观植园,可能不满意。弥要是把幻灯片借给外班看,下回我再不带你们去。”

“老师,我们班对你最忠心。乙班人老说你坏话,我们班绝没这样人。这幻灯片我说不借,就说曝光了。”

“好,就依你。他们说我什么了?”

那些坏话无非是说我上课时衣冠不整,讲到得意忘形时还满嘴撒村。他不说我也知,但是还想听一听,回到了学校,校长又叫我去一趟。怎么这么多麻烦?我简直有儿烦了。

校长问我总务长藏车的事——其实他知的比我还多。总务长想用大轿车送外单位的人去八达岭游玩,被我搅了。校长对此击节赞赏,对我大大鼓励了一番。但是我打不起兴致:我不过是个教员罢了,不想参与上层的事情。下午带同学去植园,这班人对我有意见:

“老师,甲班人说站里有驴,看上去有五条,中间一条比其它的长五倍。他们吧?”

“别听他们胡扯。这是科学,不是看玩艺儿。不过那驴是有个别。”

“老师你偏心!我们也要去站参观!”

“别闹了。它们需要休息。现在是什么季节?人家是打了针才能表演的。”

“再打针!多打几针!”

“呸!这又不是机。有血有,和人是一样的。打你几针试试!你们少说几句坏话,我让甲班把幻灯片拿给你们看。”

“老师,别听他们离间!二军说你坏话,我们开了三次班会批他。他们班唐小丽说你上课吃东西,还说了许老师许多坏话。说许老师等于是说你。你以为他们班好,上大当了!”

话我已经听腻了。所以我这样想:说我坏话就是我,说得越多的越甚。到了植园,我把学生给带参观的副研究员,自己溜去看草。这一溜不要,碰上我师傅刘二了。

我师傅是个奇人,长得一对(公)也似大,面黑如锅底,疙疙瘩瘩不甚平整。他什么活都会,但是七五年我厂给他当徒弟时,他什么活都不肯。他本是育婴堂带大的孤儿,讨了农村老婆,在乡下喂了几猪,心思全在猪上。嘴上说绝不活,车间主任、班组长急了也练几下,那时节他哼一支小调,曲是东北红梁的调,词是自编的。我在一边给他帮腔,唱完一节他叫我一声:“我说我的大娘呀!”我应一声“哎”我们俩全跑调儿,听的人没有不笑的。

刘二之歌有多少节我说不清,反正一回有一回的词儿。一唱就从小唱起,说自己是那还用说婊养的,不走运。接下来唱到工厂走错了门。我们厂是五八年街上老娘们组织起来的,建厂时他十五岁,来当了个徒工。然后唱到街厂不长工资,拿了十几年的二十六块五。然后唱到老婆找不到。谁也不跟街厂工人,除了瘸,要找个全须全羽的万不可能。没奈何去找农村的,讨了个老婆是懒虫。说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躺在坑上不起来不说,一顿要吃半斤猪。然后唱到我的两位世兄,前奔儿后勺,鼠眉之极,见了馒就目光炯炯。这两个儿吃得他走投无路,要挣钱没路什么都是资本主义(这会儿有人喝止,说他反动了——那是七五年),只剩了一条路养猪。从这儿往后,全唱猪。猪是他的衣父母。一个是他的爹,长得如何如何,从鬃唱到蹄,他是如何的它,可是要卖钱,只好把它阉了。另一个是他娘,长得如何丽,正怀了他一窝小兄弟,不能亏了它的嘴。否则他弟弟生来嘴不够大没人买。于是乎要找东西给猪吃,这一段要是没人打断可以唱一百年。刘二唱他打草如何如何,捡菜帮如何如何,一百多个历险记。唱了好久才唱到他爹娘也不能光吃菜,这不是孝养爹娘的法,他要去淘人家的泔。那几年农业学大寨,家家发一缸,把泔苦起来支农。天一臭气冲天,白的蛆满地爬,北京城里无人不骂。我师傅也骂,他不是骂泔缸,而是骂这政策绝了他爹娘的粮草。于是乎唱到半夜去偷泔。他和我(我有时帮他的忙)带着作案工(漏勺和桶),潜近一个目标,听的人无不屏住了呼,我师傅忽然不见了。他老人家躲在工作台下边,叫我别声。这时你再听,有个人从厂门外一路骂来,是个老娘们儿。另一路骂法,也是有板有,一路骂到车间门。这是泔站的周大娘,骂的是刘二。她双手叉腰,卡着门一站,厉声喝:“王二,你师傅呢?叫他来!”我说师傅犯了猪瘟,正在家养病,她就骂起来,骂一段数落一段,大意是居民们恨他们,怪他们带来了泔缸。他们如此受气,其实一个月只挣二十五块钱。三九天蹬平板喝西北风。泔冻了,要砸冰,这是多么可怕的工程。天忙不过来,泔长了蛆,居民们指着鼻骂。总之,他们已经是气堵了心了。接下来用咏叹调的形式表示诧异:世界上居然还有刘二这,去偷泔。偷泔他们还求之不得呢,可这刘二把泔捞定了还怕人看来,往缸里投石泥土等等,让他们淘时费了很多力量。别人欺负他们也罢了,刘二还拿他们寻开心,这不是丧尽天良又是什么。继而有个腔的华彩乐段,请求老天爷发下雷霆,把刘二劈了。车间主任奔来,请她去办公室谈,她不去,骂着走了。我师傅从工作台下钻来,黑脸臊得发紫,可是装得若无其事,继续活儿。

我常常劝我师傅别去偷泔,可以去要,就是偷了也别在缸里下石。他不听,据说是要讲面。当时我不明白,怎么偷还要面?现在想明白了:泔这东西只能偷,不能要,否则就比猪还不要脸。

我师傅为人豁达,我和他相识多年,只见过他要这么面。这回我见他的样,我说了你也不信。他穿一西服,手指上一个金戒指,见面敬我一希尔顿。原来他从厂里留职停薪来,当了个包工。现在他正领着一班农村来的施工队给植园造温室。他见了我有发窘,不尴不尬地问我认不认识甲方单位(即植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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