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我是生室主任。坐在空的实验室里打磕睡,我开始恨校长和他的知遇之恩。假如他像我爸爸和我以前的师长一样,把我看成不堪造就之辈,那我该是多么幸福!忽然我妈打电话来,叫我去吃午饭。这是必须要去的。不然她生我这儿嘛?我立刻就上路。
三十三年前,发生了一件决定我终的大事。那天下午,我妈在协和医院值了个十二小时的长夜班,走回家去,关于那个家,我还有一印象,是在皇城一条小胡同里,一间半大明朝兴建的小瓦房。前面房太,那房里完全暗无天日,我妈妈穿着印布的旗袍,足蹬跟鞋,小心翼翼地绕过小巷里的污坑。她买了一小,那分量不够喂猫,但是可以一顿炸酱面。她和我爸爸吃完了那顿炸酱面,就了那件事情。
我最不吃炸酱面,因为我正是炸酱面造来的。那天晚上,他们用的那个避(还是日本时期的旧货,经过很多次清洗、晾扑上石粉)破了,把我漏了来。事后拿凉冲洗了一番,以为没事了,可是才过了一个月,我妈就吐得脸青。
也许就是因为过凉,我路梦时老梦见发大;也许就是因为过凉,我还早产了两个月,我世时塌塌、茸茸,像个在泔桶里淹死的耗。我妈妈见了就哭,长叹一声:“我的妈!生了个什么东西!”
我到东来顺三楼上等我妈,这是约定的老地方。我不能到医院去。因为王二的事迹在那儿脍炙人。我在那儿的早产儿保温箱里趴了好几个月。当时的条件很差,用的是一洋铁成的东西,需要定时添加。有一回不慎了一桶,王二差成了涮羊。我到医院时,连那些臭未的实习医生敢叫我“不死的小老鼠”!
我妈定期要和我说一阵悄悄话,这是她二十年来的积习。这事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和我爸爸住在那个小院里,我妈妈住在医院的单宿舍。我归我爸爸教育,他的方针是严刑拷打,掸一买一打。一方面是因为我太淘气,另一方面因为我是走火造来的,他老不相信我是个正经东西。
为了破坏课桌的事,老师写了一封信,叫我带回家。那信被我全吃了,连信在内,好像吃果丹一样。第二天老师我要回信,我说我爸爸没写,她知我撒谎,又派班长再带一封信去,我领了一帮小坏在胡同拦截,追杀了五里方回。最后老师自己来了。她刚走,我爸爸就拎着耳朵把我一顿狠,打断了掸,正要拿另一,妈正好回来。她看见我爸爸揪着耳朵把我拎离了地(我的耳朵久经磨练,固异常),立刻惨呼一声,扑过来把我抢下来。接着她把我爹一顿臭骂。我爸爸说这样是因为“这孩像土行孙,一放下地就投影儿”我妈不听,她把我救走了。
我妈救我到医院,先送我到耳科,看看耳朵坏了没有。大夫对我的耳朵叹为观止,认为这不是耳朵,乃是起重机的吊钩。然后她到房产科要了一张单人床,把我安顿在她房间里。发我一把钥匙,和我约法三章:一是可以不上学,她开病假条,但是考试要得九十分以上。第二是如果不上学,不准去玩,以防被人看见。第三是钱在屉里,可以自由取用,不过要报帐,用途必须正当。如果没有意见,这就一言为定。违反约定,就把我给我爸爸教。我立刻指天为誓:倘若王二有违反以上三条的行为,情愿下地狱或者和爸爸一块过。我妈大笑,说她真是糊涂,有这么大一个儿,自己还一个人过。
我住下来,在女宿舍二楼称王称霸。好多年轻的阿姨给我买零,听我讲聊斋。白天我经常不在,和夜班护士上动园了。如此过了一个冬天,觉得女儿国里的生活也无趣,要鼓捣什么。我妈上给我找了好几个家教师,今天学书法,明天鼓捣无线电,后天学象棋。晚上我妈看医书,我在地上鼓捣玩艺儿。累了大家聊一会儿,我把每位教师的病都拿来取笑。我妈听了兴,把我的脸贴在她房上,冬天隔了衣犹可,夏天太刺激,我把她推开,她挑起眉叫:“哟!摆架了!你忘了你叼着这儿嘬了。跟你爸爸学的假正经。好好,不跟你玩了,看会儿书!”
我的象棋没学成,原因是我师傅不喜我的棋风。他老人家是北京棋界的前辈。擅长开局、布局、排局,可惜年老了、血气两衰,敌不过我那恶毒凌厉的棋风。所以他来和我妈说,这孩天分没得说,可是涵养不够,杀气太盛。让他再长两年,我再给他介绍别的老师。他一走,我妈就问我,是不是在人家家里捣了,这老先生涵养极好,怎么容不下我。我告诉她,我看老有个病:他见不得凶险的棋局,一碰上手指就打颤。所以我和他对局时专门制造险恶气氛,居然创下了十二局全胜的纪录,我妈妈听了大笑,说我一肚全是鬼!每次我了这样的葛事告诉她,她都打个榧,说:“嘿,这儿,怎么生的!”
我在我妈那儿住了三年,两年还把我的事儿告诉她,听她喝彩,后来就不乐意了。我长大了,生理上发生了变化。最后一个夏天,我看到女宿舍里那些阿姨穿着短背心,背上就起疙瘩。我也不乐意我妈在屋里脱那么光。有时候她不罩,我就抗议:“妈!你穿上儿!”那时候我妈大纤长,饱满,如二十许人,我实在不乐意和她住在一起。我开始要有自己的隐私,上中学时考了个住宿的学校搬了去。
从那以后,我们俩之间爆发了长达二十年的间谍战。她想方设法来探我的隐私,我想方设法去骗她。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在她面前说过实话。
我妈妈现在也老了,明眸皓齿变成了老昏和一假牙,丰满的房瘪下去,修长的双步态蹒跚。我妈妈超脱了,变成一个漂亮老太大。我我妈,我要用我的还报她对我三十二年的厚,不过我还是要骗她。
我妈问我为什么星期天不回家,我说是忙。她说再忙也得回家,因为家里那四室一厅的住宅是以四个人的名义要下来的,现在里面只住了老两,别人知了要有意见。这简直不成个理由。我说忙得回不了家也不是理由,其实是我要躲我爸爸的痰气。夫曰:人之惠在于好为人师——到底不愧是夫,好大的学问!我搞我的化学,我爸爸搞他的数学,井不犯河,他非要问我数学学得怎样。我要说不会,他就发火,说是不学数学能成个什么气候?我要说会
呢,那更不得了。他要题给我。忙了一星期,回家去题!这叫什么家,简直是地狱。我妈也知是这么回事,就说:“你躲你爸爸,可别连我也躲呀!再说你爸爸关心你,你这么计较就不对了。”
“我没计较。妈,爸爸是待狂。他就喜看我不题冷汗。其实不是我不,是他编的题目不通。我都不好意思说。我要是胡编几题,他也不。让他尝尝这拉不屎的滋味,你看了一定不忍心。”
“算了算了,就当陪他玩玩,你何必当真?他这人这样了一辈,我都改造不了,别说你了。”
“他老想证明我一文不值。我说我真一文不值,他还是不,真不知怎么才能让他满意。他想证明我不如他的一。这有什么!三十几年的我还是他的一个虫哩…”
我妈笑了:“别胡扯!和你妈说这个,是不是太过分?和你说正经事儿。你什么时候生孩?我想抱孙。”
这是个老问题。“妈,我一定生,现在忙,要大学问,当教授。现在教授香,一分就分一大房。可是小助教呢?惨啦。我—个同学分到清华,孩都九岁了,三人挤一间小房。三十几岁的人,正烈,结果孩到学校里去说:爸爸妈妈夜里又对×了,腆得人家了不得,现在在办公室,趁大家去吃午饭,锁上门急急忙忙脱。办公桌多呀!能好吗?”
“你跟我说这个什么!咱们家又不是没地方!”
“是呀。可房是爸爸的,又不是我的。那房多好!磨石地镶铜条,我看着红,也想挣一。等房到手,就生儿!”
“别胡扯。等你把房挣下来,我都老死了。”
“说真的,我看我也不像个当爹的科。瞧你把我生的,没心没肺。再说了,人家没世就被你了凉,现在梦老梦见发大…生个儿没准是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