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棺材埋在地下,一百年也不会烂;成门窗,任凭风雨打,一百年也不会变形。”众人都围在木边上,嗅着的松油香,听我爹发表关于木的演说。我爹是说者无意,但有人却听者有心。这个有心的人名叫郭元,是个脸苍白、消瘦的青年。当天夜里,他就偷偷地溜到场边上,扛起一松木。
郭元扛起木,歪歪扭扭地走了十几步,就听到一个人大喊一声:有贼!郭元扔下木,撒就跑。后边的人追赶。郭元个很,双很长,从小就有善奔的名,加上作贼心虚,奔跑的速度很快,简直就像一匹野,如果是村里人,休想追得上他。但该他倒霉,后边追他的,是我们的小王老师和右派张电、李铁。他们三个追逐着郭元在场上转圈,如果是白天看,那本就是赛跑,谁也不会认为是抓小偷。追了几圈后,李铁在郭元的脚后跟上踢了一脚,郭元惨叫了一声,一个狗抢屎就趴在了地上。李铁穿着一双钉鞋,这一脚几乎把郭元给废了。他们费了大的劲才把郭元拖起来。小王老师划了火柴,火光照亮了郭元的脸。“郭元,怎么会是你!”小王老师惊叫着。郭元满嘴是血,羞愧地喃喃着。他的两颗门牙没了,嘴成了一个血。小王老师慌忙划着火低给郭元找牙,发现那两颗牙已经镶在了的地面上。郭元是小王老师的好朋友,两个人经常在一起切磋传说中的飞檐走技艺,好得就差结拜兄弟了。郭元低着,呜呜噜噜地说:“没脸见人啦…没脸见人啦…”小王老师问:“你这家伙,扛木什么?”郭元:“想给俺娘棺材…”李铁与张电见此情况,就说:“你走吧,我们什么也没看到。”郭元一瘸一拐地走了。三个人把那红松木抬回到木垛上,累得气嘘嘘。黑暗中,张电说:‘这伙计,太可惜了,如果让我训练他三个月,我敢保证他打破省万米纪录。”李铁对小王老师说:“早知是你的朋友,我何必踢他那一脚?”小王老师说:“你们太客气了,这事谁也不怨,就怨他自己,我们放了他一,已经对起他了,否则,他很可能要去蹲监狱的。”
第二天,郭元就从我们村里消失了,谁也不知他到什么地方去了。生产队长到他家去找他,问他母亲,问他弟弟,都说不知他的下落。一转过了十年,当我们把他忘记了时,当我从一个小孩长成一个青年时,郭元背着一条叠成方块的灰线毯回来了。问他这十年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说到大兴安岭去了。问他在大兴安岭什么,他说抬木,抬那些着松油的红松木。他因为扛一不该扛的红松木亡命大兴安岭,付了抬十年红松木的沉重代价。我成了他的好朋友,每逢老天下雨不能工时,就到他家去听他说那些稀奇古怪的关于大兴安岭的故事。我发现,他这十年,学到了许多呆在我们村里不可能学到的东西,可以说他是因祸得福。他的脖后也鼓起了一个大包,自己说是让大木压的。由此我更相信,朱总人老师的罗锅的确不是搞破鞋墙跌的。
那次比赛,参赛的运动员共有四人,一个是省里来的右派、专业运动员汪,一个是我们学校的育老师小王,一个是公社教育组的孙,还有一个就是我们的朱总人朱老师。开始时横竿定在一米五十的度上,汪举手请求免,小王老师也请求免。孙不请求免,他说他就是想参与来凑个闹,本就没想拿什么名次。他是侦察兵,举手投足之间,显在队受过磨爬打训练的底。他脱掉长衣服,只穿着短背心。背心已经很破,像鱼网似的,但那红的‘侦察兵’三个大字还鲜明可见。他在那儿抻胳膊压时,观众们就在旁边议论。说他能撞石碑,掌开砖,还能听声打鸟,赤手夺枪。我们那儿对人的最夸奖就是‘不善’,譬如说庄则栋这人不善,就是说庄则栋好生了得的意思,并不是说他人恶。孙抻胳膊压时,我们就议论他的光荣历史,说孙这人不善。孙活动开了骨,就像跑了蹄一样。他从横竿的侧面跑到横竿前,一个燕剪的动作,越过了横竿。我们手拍掌,嘴里发呼声。然后是朱总人老师上场。他一上场大家就笑了。朱老师那样实在好笑,并不是我们不尊重他。他也脱了长衣服,只穿着背心短。他那两条又黑又瘦,从小到大,通通地生长着黑。我们给他起了个外号‘猪尾’,固然与他姓朱有关,更与他一的黑有关。他穿着长大的衣服,还能遮丑,脱掉长衣,原形就暴无遗。他的背前倾约有四十五度角,后脖颈下那儿,生地突了一大团,好象一个西瓜。为了看人,他不得不把脸使劲地扬起来,那副模样,让你既受他的动,又替他到难过。我们当时都暗暗地想,一个人变成这样的罗锅腰还不如死了好。我们都笑他,他很不理解地瞪着我们,说:“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有人说老朱你就算了吧,别给咱们大羊栏丢人啦!他的那两只小三角在褪了的白边近视镜后边不停地眨着,他说:“人与野兽的一个重要区别就是,人是唯一的有意识地通过运动延长生命的动。”他的话我们听不明白,但省里来的右派汪肯定听明白了。汪用赞许的目光看着老朱,还不停地。朱老师也对着他,这两个人就这样成了知音。要不怎么都划成右派呢!右派见了右派,就像猩猩见了猩猩一样,肯定到特别的亲切吧?咱不是右派,没法会人家见面时那情。朱老师笑完了,就学着侦察兵的样抻胳膊压,着跃前的准备。大家看到他这样,总觉得有稽,就像看到一个猴跟着人学样似的。老朱边活动着,边往后退。人家侦察兵方才是从横竿的侧面飞越了横竿,但朱总人却退到了正对着横竿十几米的地方。有人说,老朱,到边上去呀!他瞪着问:“为什么?为什么让我到边上去?”人家侦察兵就是从边上助跑翻过了横竿,你站在正中是怎么个说法?他笑着说了一句:“正面突破!”便不再答理我们。然后他就对着担任裁判的余大九举手示意。余大九说你就别磨蹭了,有多少赶快洒了吧,别耽搁了别人。朱老师说:“你们这些狗东西,个个都是狗看人低!”说罢,他就大声叫唤着:“呀呀呀…”他大声叫唤着向横竿冲过去。到了竿前,一团黑影晃了一下我们的,他就翻到横竿对面去了。他一扎在沙坑里,跌了一声蛙鸣。爬起来,镜也掉了,一脸沙土,嘴里呸呸地往外啐着沙,然后就蹲下摸镜。我们有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难一个罗锅腰真的翻越了一米五十厘米的度?我们回忆起方才的情景:朱老师大声地喊叫着‘呀呀呀…’朝着横竿冲过去,冲到横竿前面时,他好象停顿了一下,非常短暂的几乎难以觉察的停顿,然后他就像一个球似地弹起来,翻越了一米五十厘米的横竿。我们又仔细回忆了一下朱老师方才的动作,他‘呀呀呀’地大声喊叫着向横竿冲过去,冲到横竿前面时他的的确确地停顿了一下,在这停顿的瞬间,他的转了半圈,他原本是背对着我们的__有他的背上的大罗锅为证__但他在跃起的瞬间却将他的脸对着了我们___有他脸上的褪了颜的白镜为证__然后他就像个球似地弹起来,他的弯曲的升升一步升,升到最,然后他就背重轻地翻到沙坑里去了。他的罗锅在沙上砸了一个大坑,然后他就不由自主地翻了一个,这时他的脸才扎沙里。当时,我们本没有想到,朱老师这一,在世界运动史上所有的革命意义。当时,最常见的姿势还是剪式,就像侦察兵那样。当时最先的法是俯卧式,几年后倪志钦打破世界纪录用的就是俯卧式。省里来的右派汪掌握了俯卧式法,但并不熟练。像朱老师这法,绝对是世界第一。汪也没有认识到这法的科学。当时,他也像我们一样有发呆。这样一个残疾人用一古怪的姿势过了一米五十的横竿,谁见了也得发呆。但汪后来说他当时就隐隐约约地到了一震撼,过了十几年后,当背越式法行世界,将俯卧式法淘汰之后,当了教练的汪才恍然大悟,并痛恨自己反应迟钝,一个扬名世界的机会现在他前,可惜他让这机会一闪而过。汪率先鼓起掌来,我们也跟着鼓。有人说,老朱,你行啊!他说:“才知我行?告诉你们这些兔崽们,人不可貌像,海不可斗量!俗话说得好,‘没有弯弯肚,不敢吞镰刀’!”接下来横竿升到一米六十,侦察兵连三次都没过,他说,不行了咱就这平了,不了。小王老师第一次没过去,第二次过去了,他用的也是剪式法。朱老师走到横竿下,举手摸摸上的横竿,说:“不可及,望竿兴叹!咱也不行了,咱是野路,看人家汪同志的吧!”汪往后退了几步,几乎没有助跑,就把一米六十过了。他用得是俯卧式法。朱老师使劲鼓掌,大声夸奖:“真漂亮,真是漂亮,专业的跟业余的就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