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一个人看。看着潺潺清淌麦田,看着浇过的麦支楞起鲜亮的叶,场长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他扛着铁锹,沿着沟渠踽踽行走。望着他的伛偻背影,我的心里到的愧疚。因为唱一支歌,骂一句娘,可怜一下令人怜悯的背时女人,就是“民主派”吗?我确确实实糊涂了。
派我来浇地时,指导员曾跟我个别谈过话,他要我监督场长和刘甲台的行动,注意搜集他们的反动言论。多少年后,我才猜想一指导员派我和刘甲台监督场长的用意:我是一个傻二愣,刘甲台是一个牢大王。我愣,才最可靠;刘甲台嘴怪,才能引导场长暴。何况,刘甲台还讽刺过指导员,他是想借机把他打成个“小民主派”吧?
农历五月初的夜晚,被太烘烤了一天的黑沙滩温得像一床被窝。我们把连续运转了十几个小时、机灼的柴油机停下来,坐在被白天的太晒得乎乎的细沙上。满天星斗灼灼,不远,沉睡的大海在喁喁低语,场长的烟在一明一暗地闪烁。
“给支烟吧,老。”刘甲台说。
场长默默地把烟递给他。刘甲台一支上,把烟盒递到我面前:“来一支吧?新兵。”
我摇摇,拒绝了。
“新兵,你那个老乡就要党了,已经开始填写志愿书了。”
“我听说了。”
“的,这年要个党也真够容易的。哎,老,你不再发表几句反动言论了吗?再唱唱那个《大轱辘车》,赶明儿我也写封信,糊个党员当当。”
场长沉重地叹息一声,仰倒地沙地上。
“你呀,白活了五十多岁!你吗瘦驴拉屎,充好汉。睁只,闭只,混混日得了,这不,了个败名裂,加夜班浇地…”
“你给我,我用不着你个孩来教训我!”场长折起,怒吼着。
“老,别发火,别发火。我哪里敢教训你?我是开导你哩。来,咱支烟,别看咱每月七元钱,烟的平比你这个老志愿军还。场长,我真不明白,你吗不找个女人?别看你老得的,就凭着每月九十元工资,找个大闺女没问题。”
“嗨,你才是一个不到两年的新兵。要是二十年前,碰上你这样的熊兵,我不踢你的屎汤来算你模样长得端正。”场长无可奈何地接过刘甲台的一支烟,上了火。
“算啦,场长,别提你那二十年前了。我知你那时是个少尉,肩上挂着牌,腰里扎着武装带,走起路来鞋咔咔响。老皇历,过时了。现在是七十年代,天翻地覆了。我真不明白,你怎么突然唱起那么一支歌,场长,你说说,为什么要唱那么一支歌?”
“我也说不清…”场长又仰在温的细沙上,双望着天上的繁星的那条灰白的天河,梦幻般地说着。
“我突然想起报名抗援朝时,第二天就要去区里集中了,趁着晚上大月亮天,我和我媳妇赶着车往地里送粪,她坐在车辕杆上,着泪唱过这支歌…后来,她死了…难共产党革命就是为了把老百姓革得忍饥挨饿吗?为什么就不能家家有黄有匹,有辆大轱辘车呢?为什么就不能让女人坐在车辕杆上唱唱《大轱辘车》呢?…”
场长狠命地了一烟,一火星一瞬间照亮了他那张疲惫苍老的脸。夜苍茫凝重,旷远无边。远传来海的低呜。尾松林里栖息的海鸟呓语般地啁啾着。一颗金的星像一滴燃烧的泪珠,熠熠有声地划开沉沉的夜幕。黑沙滩的夜,真静啊…“场长,你唱吧,唱吧…”刘甲台动情地说。
“你唱吧,场长…”我鼻不通气,像患了冒。
“雪白狼像长长的田埂,一排排涌过来。狼打了她的衣服,漫到了她的膝盖。‘孩,闭住。’她说。‘妈妈,我们到哪儿去?’女孩儿问。‘去找你爸爸。’‘爸爸离这儿远吗?’‘不远,快到了。你别睁。’海已经漫到她的膛,狼打着她的脸。她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妈妈,怕…怕…’女孩儿哭起来。‘不怕,秀秀,不怕,就要到了…’她的衣服漂起来了,她的发飘起来了。海动不安,狼在呜咽着…”
“你为什么不去救她?你见着她走向死亡,你的心是铁打冰铸的?”妻抓住我的胳膊使劲几摇撼着,她动情,唏嘘着说。
“这是我的想象,我想,她应该这样走向大海…”我对妻解释着。
…在我们三个人浇麦的那些日里,疯女人像个影一样在我们周围转来转去。她有时走到我们不远,定定地望着我们,嘴哆嗦着,仿佛有什么话要说。我们一抬看她,她就匆匆离开,当我们不去注意她时,她又慢慢地靠上来。有一天上午,场长到很远的地方改畦去了。刘甲台躺在窝棚外的沙地上晒着鼻孔睡觉。我坐在机房前,修理着一条断力带。那女人怯生生地走上前来。小女孩儿在她怀里睁着圆溜溜的睛,一见我,就伸小手,说:“叔叔,吃…”这孩,竟然还认识我。我赶忙跑窝棚,把早晨剩下的两个馒递给女人。她连连后退着说:“不要,俺不要,俺想跟你打听事。同志…听说,场长犯错误了?”
“嗯哪。”我糊糊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