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铜钱大的毒疮正在化脓,苍蝇在疮上爬,它从毒疮鲜红的底盘爬上毒疮雪白的尖,在尖上它停顿两秒钟,叮几,我的毒疮发,毒疮很想裂,苍蝇从疮尖上又爬到疮底,它好像在爬上爬下着一座端挂雪的标准的山峰。被大雨淋透了的麦秸垛散发着人的气,霉变、霉气,还有一丝丝金麦秸的香味儿。毒疮在这个又又的中午成熟了,青白的脓在纸薄的肤里蠢蠢动。我发现在我的右外侧有一块生锈的铁片,我用右手捡起那块铁片,用它的尖锐的角,在疮尖上轻轻地划了一下——好像划在级的丝绸上的细微声响,使我的腔里分大量的津。我当然觉到了痛苦,但我还是咬牙切齿地在毒疮上狠命划了一下,铁片锈蚀的边缘上沾着绿绿的烂,毒疮裂,脓血咕嘟嘟涌,你不要恶心,这就是生活,我认为很好,你洗净了脸上的油彩也会认为很好。其实,我长大了才知,人们护自己上的毒疮就像护自己的睛一样,我从坐在草垛边上那时候就朦朦胧胧地觉到:世界上最可怕最残酷的东西是人的良心,这个形状如红薯,味如臭鱼,颜如蜂的玩意儿委实是破坏世界秩序的罪魁祸首。后来我在一个繁华的市廛上行走,见人们都用铁钎着良心在旺盛的炭火上烤着,香气扑鼻,我于是明白了这里为什么会成为繁华的市廛。
我在那矮墙边上坐着,没人理我,场上散布着几百个人,女人居多,女人中上了年纪的老女人居多,也有男人,也有孩。我看到了他们貌似同情,实则幸灾乐祸的脸上的表情。我弟弟小福淹死了——也许淹不死,抢救还在继续行。他们都是来看闹的,就像当年带我去看那个长尾的人一样。
季用双手托着小福穿过胡同,绕过骆驼——骆驼对着我冷笑——走到我家,我家门上挂锁。季气吁吁地问我:“大福,你爹和你娘呢?”
我什么话也没说,我没有话可说,我愿意跟着小福走。
村里人嗅到了死孩的味,一疙瘩一疙瘩地跟在小福的后边。
有人建议赶快把小福抱到生产队的打谷场上,队里的男女劳力都在那里编织防洪用的麦草袋。我想起了,爹和娘确实是去编织防洪用的麦草袋了。
没走到打谷场就听到了娘的哭声,接着就看到娘从街上飞跑过来。娘哭得很动情,声音尖尖的,像个小姑娘一样。
娘后也跟着一群人,爹十分显地混杂在那群人中,我一就看到了,爹大的摇摇晃晃,好像喝醉了酒。
季抱着小福径直往前走,小福仰在季臂膊里,胳膊耷拉着,好像架上的老丝瓜。
娘跑到离小福两步远时,突然止住了哭声,她往前倾了一下,脖猛一伸,像了雷电一样。后有人扶了她一把。她往后一仰,那人就着劲一拖,娘闪到一侧去。
季托着小福,庄严肃穆地往前走,人们都闪到两边去,等一下,伺机加了小福后的队伍。爹没表示半特殊,他跟随在我后,我不用回就知爹摇摇晃晃地走着,好像喝醉了酒。
走到打谷场上,娘又开始哭起来,这时的哭声已不如适才清脆,听着也到疲乏。
打谷场边上有三排房,一排是生产队的饲养室,一排是生产队的仓库,还有一排是生产队的记工房。
夏天从不穿上衣和鞋的方六老爷担任了抢救小福的总指挥。他让人从饲养棚里拉了一黑的大。这睛血红,斜着看人。它的僵直的角上闪烁着钢铁般的光泽,后上、尾上沾满了屎混合成的泥。
“攥鼻绳!”方六老爷威严地吩咐那个拉的中年汉。
中年汉一脸麻,也是赤膊赤脚,背上一大串茶碗大的疤瘌,是生连串毒疮结下的,我要呼他四大伯。四大伯把凶猛的黑鼻绳攥,黑焦躁地扭动尾,呼哧呼哧着气。四大伯也呼哧呼哧地着气。
“把他搭到背上!”方六老爷吩咐季大哥。
季把小福扔到尖削的背上,扭着腰,斜着睛往后看,它的睛红得像辣椒一样,气声像鹅叫一样。小福在背上折成两段,嘴啃着那侧腹,小戳着这侧腹。他的上和背上的肤金光闪烁。
“牵着走!”方六老爷说。
四大伯一松鼻绳,黑昂着,虎虎地往前冲去,小福在背上颠簸着,看看要栽下去的样。
方六老爷吩咐两个人去,一个卡着小福的,一个托着小福的。
“松开缰绳!'1方六老爷说,”由着走,越颠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