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树上孳生着成千上万只虫。
有一个聪明人拎来一只刚编织好的草包,刚要把小福放上去时,父亲从人堆里挤来,脱下漉漉的褂,铺在草包上。父亲没有忘记把黑烟斗和烟荷包从褂袋里摸来,别在腰带上。
小福仰面朝天躺在父亲的褂上了。我看到了他的脸。小福依然比我要俊得多,但是他分明地变老了。他的耳朵上布满了皱纹,他的睛半开半阖,一线白光从他里来,又又冷。我觉得小福是看着我的,他要告诉我关于那朵红的秘密,它是从哪里来的,它又到哪里去了。老鳖与人类是什么关系…从小福睥睨人类的冷目光里,我知他什么都明白了,我当时就后悔,为什么不跟着小福到河里去追逐那朵红呢?真是遗憾真是后悔莫及。小福的腮上凝结着温的微笑,我的牙齿焦黄他的牙齿却雪白,他比我漂亮,任何一个细枝末节都有力地证明着“好孩不长命,坏孩万万岁”的真理。小福双紫红,像炒熟了的蝎的颜。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方六老爷安着焦灼的人群“很快就会气的,肚里控净了,没有不气的理!”
大家都看着小福瘪瘪的肚,期待着他息。娘跪在小福边,糊不清地祷告着。我一不可怜她,我甚至觉得她讨厌!我甚至用灰白的暗语咒骂着她,嘲着她;从她迷眊的珠里来的泪我认为一钱不值。你哭吧!你祷告吧!你这个装模作样的偏心的娘!你的小福活不了啦!他已经死定了!他原本就不是人,他是河中老鳖湾里那个红衣少年投胎到人间来验人世生活的,是我把他推到河里去的!
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孝啦!
所有在场的人,都汗淋漓,都把睛从小福腹肚上移开,转而注视着方六老爷红彤彤的大脸。
红杨树上的虫同时排便,黑的屎像冰雹一样打在人们的上。
方六老爷秃亮的脑门上也挂上了一层细密的小汗珠,他举起手,用一群豆虫般的手指搔着鬓边那几十绵绵的发,说:“不要着急,不要着急,待我看看。”
他弯下腰去,用厚厚的手掌压压小福的心窝。他站起来时,我看到他的两颗大黄珠急遽眨动着,好像两只金的蝴蝶在愉快地飞舞。
“六老爷…”娘颜婢膝地求告着“六老爷,救救我的孩…”
方六老爷沉思片刻,说:“去,去,去找铁锅来。”
两个男人抬来一搅拌农药的大铁锅。方六老爷命令他们把铁锅倒扣过来。
那铁锅在光下晒得一定了。
六老爷亲自动手,把小福拎到铁锅上。小福的肚脐端端正正地挤在锅脐上,嘴啃着锅边,脚踢着锅边。
六老爷捋两下胳膊,吃力地弯下腰,用厚的手,挤压着小福的背。六老爷把全的重量都压到小福上了。我听到小福的骨啪哽啪哽地响着。我看到小福的愈来愈薄,好似贴在锅底上的一张烙饼。六老爷猛一松手,小福的困难地恢复着原样,他的膛里发了“噢噢”的叫声。
“气了!”有人惊呼一声。
连娘都停了唠叨,几百只睛死盯着烙在锅上的小福。寂静。黑的虫屎冰雹般降落,虫屎打着小福的背,打着浸透剧毒农药的锅边,打着方六老爷充满智慧的脑壳…都砰砰啪啪地响着。大家屏住呼,祈望着小福能从锅上蹦起来。
等了半袋烟的工夫,小福一动不动。方六老爷怒气冲冲地弯下腰,好像面一样,好像捣蒜一样,对着小福的腰背,好一阵狂捣。一臭气弥散开来。有人喊:“六老爷,别折腾了,屎汤都挤来了!”
六老爷直起腰,握两个空心拳,痛苦地捶打着左右腰,两滴大泪珠从他里噗噜噗噜下来。
“我没有招数了!”方六老爷沮丧地说“用了黑,用了铁锅,他都不活,我没有招数了!”
我看着从小福嘴里来的褐的粥状,在光下蒸腾着绿的臭气。
“谁还有招?”方六老爷说“谁还有招请拿来使,死当成活医吧!”
父亲说:“六老爷,让您老人家吃累了。”
六老爷说:“哎,惭愧,惭愧!”一边说着,一边替捶打着左右腰,摇摇摆摆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