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钉在圆心右侧一寸远的靶标上。

父亲皱皱眉，朝我们一噘嘴，摇叹气：“唉，荒疏了，荒疏了！”

练武之后是洗漱。

我最看父亲洗脸。他经常先“砂洗”后洗。房前有半缸砂，他用两只手朝里一戳，便将整个手掌都砂中。开始，他动作很慢，先要运气，然后“嘿”地一声将手。渐渐地，频率加快，情绪也亢奋起来“嘿嘿”声便连成一串，缸里顿时翻涌起砂狼，那汗便小河一样顺着涨红的脸颊淌下来。

太惹人激动了。我们几个孩便围上去，也憋一气朝砂里戳下手。转间又哎哟哟地叫着纷纷缩回了手。父亲手下那松的一缸砂，在我们面前却突然起来，越得猛越如碰一般狼狈。

父亲无声地笑。父亲放声笑会张大嘴，脸上的便如拉长的橡；父亲无声地笑会抿嘴，甚至嘟厚厚的嘴，脸上的便如汤圆一样鼓突起来，里孩气的洋洋得意。终于，他用鼻哼家乡酸溜溜的调：“山南绿荫荫，山北雪银银，同是大别山，为何不同仁？”他“唉”地一声停住唱，用指次指我们：“吃吃鱼又吃鸭，缺少一肚青菜屎。你们活得太安逸了。安贫者能成事，嚼得菜百事可。你们吃香喝辣就是少了吃苦哟。”

实在说，父亲很有些成章的本事，可惜我们那时听不大懂，只觉得新鲜上，喜学，直到成人后才越想越明白父亲的苦心。

有趣的是父亲洗过脸后的一盆剩，呈黯褐，像化开的盐一样黏稠。上面没有香皂沫，父亲是极少用香皂的，除非手上染了油墨不好除掉。他并不泼去那洗脸，而是放在草地上，朝我们摇晃脑，狡黠地上下眨动，诡秘的目光撩拨得我们心的，不知又要什么新样？

见我们都围过来睁大好奇的睛，他抑制不住得意的摆动双臂，熊一样壮的躯夸张地晃动着，原地雄赳赳一番，踏那么七八个抬步，这才神情凛然，盯那盆，背了手左走一圈，右走一圈，腹沉重缓慢地大起又大落。然后停下步，成半蹲式，腔里起来一龙似的颤音，向右倾去，左斜伸，右弯曲，抖抖地举起右臂。天哪，右臂和右手已是暴凸，似乎凝聚了暴风骤雨雷鸣电闪之势在其中！

“嘿！”

惊天动地一声吼，簸箕大的大掌扇落下去，仿佛划过一黑的闪电，那洗脸盆中“砰”地一声闷响。我们这些“小崽”在掌风扫中发一声喊，齐齐将起来：那一盆竟如活了一般，黏黏的一团跃脸盆，如疾风驱赶的云片，似飞涌疾的狼，终于铺成扇形，边缘飞卷四溅着珠泡沫，将光折七彩的光辉。

我们再次发不同的怪叫，仿佛面前被人施过法一般现一个神奇的新世界：那脸盆空空地在草地上兀自战栗，而父亲淋淋的掌已经重新举起，举得庄严缓慢，像京剧演员亮相一般，两沉重缓缓地站直，姿势很像十几年后一度风靡舞台的《红灯记》中李玉和举红灯的造型。

最初的惊愕一过，激动和兴奋之情席卷了我们。一片尖叫吵嚷声中，我们纷纷拿着脸盆装满来试，噼噼叭叭地拍声搅得院沸沸扬扬，鸦雀惊遁。

父亲得意地用两手抓住衬衣襟扇凉，一边踱步一边唱起那酸溜溜的家乡小调：

小和尚，

背箩筐，

拐个弯，

我骑上。

这时，他那黑白分明威风凛凛的中就现一落拓不羁的光彩。我们尽兴拍把自己变成了猴，盆里的仍未拍尽。我从下面悄悄向上凝望着父亲，只见他添了添嘴，他有添自己厚的习惯，他又接着唱下去，调带了村野的味：

小杂，

尾长，

爹吃杏，

骂啥娘。

这正是我的父亲。时光倒，我看到了像我这般年龄时的父亲——

中午，在蓝得耀的天空，光溶化了一般白闪闪的。中原腹地的山，笼罩在艾蒿的苦涩气味中。树叶打卷，蝉鸣不止。有风呜呜，似要尽窒人的署。通黝黑的小和尚，闪展腾跃，喝声阵阵，袈裟飘舞，汗气腾腾。瞬间停止，顿觉酷难当，蝉鸣难耐。小和尚黑珠溜溜儿转，放于树下，蹑手蹑脚闪寺门。

寺外的溪河清幽碧澈，好不诱人。河边一株大杏树，红艳艳黄橙橙的大杏累累成串。小和尚四下里一瞄，纵跃起，住一枝硕果累累的枝条，摘了香朝嘴里。松手时，杏枝弹起，又有几颗熟杏扑扑落地。小和尚弯腰拾杏，却不料早惊动草丛中打盹的几个娃儿，探察看。只见一个小和尚一边吃香，一边脱下袈裟僧衣，赤条条跃河。

于是，河边草丛里起四五个娃儿顿脚唱骂：“小和尚，背箩筐，拐个弯，我骑上！”

初时，那偷了份家甜杏的小和尚还有几分羞愧难当，听得骂狠了，便耐不住野放开嗓回骂：“小杂，尾长，爹吃杏，骂啥娘！”

俗家娃儿们没料到小和尚如此野，嗷嗷叫着，河中围攻上来，挥臂击将黑黝黝的小和尚裹在箭中。小和尚被激得兴发，奋起反抗，双方激起的急箭冲撞锋，少溪河一时间变成翻飞，雾朦胧的战场。

“阿弥陀佛！”岸有和尚大声宣佛号，是师兄来了。向俗家娃儿们赔礼歉，喝斥小和尚回寺。

小和尚受到圆兴师父严惩，跪在经堂了一夜功课。第二天又被罚去淘米饭。

“仗打赢了？”师兄椰渝地朝他挤挤。

“他们人多，我反正也没输。”小和尚犟犟脑。

“遇事莫逞，学艺莫急躁，学到知羞，武艺才能。”师兄说着，突然拍一掌。那发面缸里的半缸忽然飞涌而起，缸沿，劈盖脑浇了小和尚一…

小和尚就是我的父亲许世友。

“我在少林寺练了八年才练这本事。”父亲望着我们说“也只能拍脸盆里的，换了发面缸就不敢丑了。”

“那你就教我们拍脸盆里的吧。”我央求着。

“你们不能学了。现在跟那时候不一样，那时候官民反，现在是建设社会主义，你们应该下功夫学文化才对。”父亲一字一句，铿锵有力。